“春节文化的传承与创新”座谈会在京举行
高成鳶:春节文化“核心价值”的补充认识 及结合天津年俗的创新思路
天津市文史研究馆馆员 天津市社会科学院特邀研究员 高成鳶
一、“春节文化核心价值”深化认识的补充心得
这次会前中央文史馆打招呼说,准备发言时要多出主意少谈学术,我们理解:关于“核心价值”的探讨已取得共识,即“民族文化认同”(这里只补充一项反面例证:台湾网文说,日本并吞台湾期间实行“皇民化运动”,华人同胞最不能容忍的就是禁止过年),没有必要重复。但因为笔者根据本人的学术经历,对“春节的核心价值”别有心得,也许大家没有想到,愿提出来供各地同道切磋。
世界公认独特的中华文化是“家族文化”,《孟子·离娄上》说“国之本在家”。现代研究者发现,中华文明的原始国家不像其他文明那样“建立在血缘关系的废墟上”(恩格斯语),而是“家”的放大。笔者曾承担国家课题,探究远古从“尚齿”(尊老)到“孝道”的过渡,提出中华文化“以家族的生命为生命”的观点[①]。(《礼记·哀公问》:“身也者,是亲之枝;伤其本,枝从而亡。”)从反面说,即对个体生命的相对轻忽。这在春节礼俗上有最突出的表现,就是古怪的“虚岁”记龄法,很值得注意。
“年”的内涵自古就与“岁”相通。有个著名对联说“一夜连双岁,三更分二年”。过了三十午夜,家庭成员不论老少人人增长一岁。老年华人都讲过“虚岁”:年三十出生的婴儿落地就算一岁,转天就两岁了。“百度百科”说“周岁来自西方”,又说它的传入使华人年龄的算法“混乱不堪”;至于“虚岁”的来由及意义,“百度”用上千字的释文也没能说清楚。
笔者认为,传统的过年增岁必须与古代“无视个人生日”的礼俗联系起来认识。现今祝贺生日都唱Happy birthday to you(祝你生日快乐),没人想到这在唐代以前简直是冒犯。笔者写过关于寿诞庆贺由来的论文[②],论证按旧传统华人过生日不但不能“快乐”,反而要为逝去的父母悲伤。南北朝《颜氏家训》斥责借生日摆宴席“不知有所感伤”,是“无教之徒”。唐太宗曾在生日垂泪思念“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开放的唐代,后来皇帝开始过“圣诞日”,当是受到各国前来祝贺的影响,宋代以后生辰庆贺才逐渐普及于民间。天津旧时有的大家族还对子女进行有关传统教育,有谚语说“孩的生日,娘的苦日”。
刻意无视个人生日,又跟对父母丧礼、祭礼的极度重视密切相关。十万字的《礼记》,大部分章节都是这方面的繁文缛节。重忌日、轻生日的强烈落差,出于同一道理,就对是“家族生命衔接”的强调。个人生命只是家族生命的一个枝杈或环节,为了抑制个人独立的意识借以抬头,必避免生日的提示;另方面,亲祖的死亡会导致家族生命的断裂,必须用隆重的仪礼来加以修补和巩固。这就是《论语》强调的“慎终追远”。过年全家同时增岁,以此遮蔽个人的生日,这关系到年俗的核心价值:强化家族认同亦即民族文化的认同。每年强化一次,以抵御时间的冲淡。
另一项值得深入认识的年俗仪节是家族祭祖活动。尽管今天人们早已淡忘,但据各地方志“民俗”章节正式记载的年俗,初一日的首要内容无不是祭祀先祖,继而对健在的祖父母、父母磕头拜年(按,历代“核心家庭”系以祖父为家长,叔伯兄弟大排行,如老大宋江人称黑“三郎”),以此强化家族实体的观念。除夕备受重视的家族团圆,可以视为次日祭祖的集结与准备。按传统,年三十是特殊日子,整天都是家族的封闭时空,外人会自觉地避免闯入或打扰。家族礼俗的这一最后“禁地”近几十年也被打破,三十深夜还有远方亲友电话拜年。因为有祭祖内容,传统过年其实是比较庄重的,欢快放纵的功能另由
风俗当然要随时代而转变,但其“核心价值”不该遗忘。只有用核心原理才能对风俗的变化作出有深度的解释。可以拿天津近代流行过的一项年俗讲究做典型,就是三十这天“女儿不见娘家灯”(否则要死娘家人),但这项“妈妈例儿”(方言称忌讳)却找不到传统根据。此俗属于“核心价值”为适应社会进化而发生的变通。家族文化以男权为保障,妻子绝对从属于丈夫,有义务参与夫家的团圆,又无权利继承娘家的利益。分析女儿要在上灯前离开娘家的道理,显然在于近代大城市交通便利,从娘家到婆家不用不了半天时间,天黑前动身足能不误夫家的团圆(否则会受到两家的非议:娘家的姑嫂,夫家的叔伯)。当然这也反映了近代城市生活中家族礼仪的弱化,否则按严格的旧礼教,过了“小年”就要全力为婆家忙于过年的劳役。上世纪50年代开始,天津还流行“初二姑爷给岳家拜年”的新年俗,道理在于新社会春节放假三天的规定以及男女平等的实现。
与不同时代或地域相应的种种年俗变化,都可以用“核心原理”予以解说。年节期间传媒年年重复罗列现象,未免显得浅薄,而且有“言不及义”之嫌。大众可以不求甚解,但作为知识精英的民俗专家,如果不能从“核心价值”的深层次来引导提高大众的认识,可说未能尽到社会职能。
要确保“核心价值”的传承,笔者认为有必要探讨更深层次的意识形态问题。年俗属于人类学上的仪式,追溯其形成,不能不涉及某种原始信仰,或者说群体的敬畏心理。即便有点“迷信”,客观上至少是无害的。中华先圣大都不信鬼神。孔子“不语怪力乱神”,但他同时极力提倡祭祖祭神的礼仪,强调要带着一片至诚,“死犹生、祭如在”。当民众置身于特定的情境时,自然会产生敬畏心理,正如《礼记·檀弓下》所说:“墟墓之间,未施哀于民而民哀;宗庙之中,未施敬于民而民敬。”利用这种心理使民众自觉约束自己的行为,就是“圣人以神道设教”的政治伦理。与其他文化不同,中华文化本来缺乏宗教,相近的只有祖先崇拜。学者已经论证,敬天敬神都是从祖先崇拜衍生的。华人对灵魂的存在半信半疑,有时说“在天之灵”,有时说“地下有知”;敬畏心理本来就很脆弱,禁不住发动全民宣传运动来清除“唯心论”。听说土改时有的地方挖祖坟成风,孙子拿爷爷的头骨当球踢,大喇叭还予以表扬。对祖先的敬畏像窗户纸一捅就破,捅破了就不好恢复。笔者本人就常常陷入心理矛盾:扫墓时见到有人向死者倾述,内心里总觉得有点可笑,这与洋人对遗骨的重视适成对比。国学大师钱穆先有句名言:对于民族文化要有“温情与敬意。”温总理说的“仰望星空”也象征着有所敬畏。观念问题的根本解决很不容易,也是长期任务,有效的途径是官方的正式表态,或至少纳入学校课本中。
二、创新思路:从社区锣鼓班起步、恢复天津传统城市“花会”探索城乡结对的同乐活动
天津与首都近在咫尺,之所以成为大都市,要归因于地域、历史条件的特殊。早期居民的构成就比较特殊:天津最初的建制是军事据点,明代大批安徽籍军人军眷来此驻屯,造成了语言上鲜明的“方言岛”现象。元明清三代,南粮的大规模漕运要在天津换船进京,导致码头工人庞大群体的聚居,其出身多是运河沿线的流民、灾民,与军人后代有某种共性,共同决定了地域民风与“方言岛”有近似性:表现为尚武轻文,任侠重义;近代天津又猛然成为国际海港、出现九国租界,成为外来文化的滩头。由于传统高层士绅文化基础薄弱,对其他文化成分没有足够的同化能力,造成流民风习与前卫观念各行其是的局面;这是形成地域年俗特色的温床。“年文化”的传统功能,除了上述的家族认同之外,公认在于祈福禳祸。相对于农耕生活,流民缺乏安全感,所以天津民间过年的“妈妈例儿”较多,节日气氛格外浓重。正如保护文化遗产的领军人物
此次天津应中央文史馆要求上报的天津春节文化传承与创新的两项“特色案例”,首先是“葛沽宝辇出会”。[④]葛沽是近郊古镇,著名国学家
按“花会”一词《辞源》、《辞海》不收,据“百度百科”解释,主要指各地以花卉为主题的活动,例如洛阳牡丹花会;作为节日游艺活动,“花会”不过近代流行于北方京津一带。早期以北京妙峰山花会最热闹,时间为农历四月初,届时天津、河北(旧称直隶省,天津长期为省会)民间团队前往参加。后来天津“娘娘宫”(津人对天后宫的俗称)花会,曾值康熙皇帝驻跸天津,亲临观看、并赐名“皇会”[⑤],因而获得极为显赫的地位而闻名全国;更加上有文献佐证(民国25年徐肇琼专著《天津皇会考》)而具有极大的研究价值。
受到皇会的强大影响,天津城乡居民惯以“花会”名义定期结社,集体同乐的风气大为普及。天津“皇会”时间为每年农历三月十五开始的9天,比妙峰山更接近过年。过年期间民间欢乐情绪高涨,加以时值农事淡季,城市也有年假传统。花会高潮是正月十五,堪称中国的“狂欢节”( Carnival,旧译“嘉年华”,似乎有意拉近年庆活动),民众有充分闲暇与饱满兴致。所以“花会”在天津逐渐演成全民性的春节欢庆活动,至今已有几百年传统。
“文革”以后的新时期,天津春节“花会”活动,包括历史悠久的著名团队,很快得到恢复与发展,证明其较强的生命力,“葛沽宝辇出会”就是典型。每年春节前后,有越来越众多、越频繁的郊县乡镇团队进城,在中心地带的老城鼓楼、娘娘宫附近的古文化街行进表演,引来广大市民围观尾随,扶老携幼、填街塞巷,兴高采烈。
察“花会”内容有秧歌、走跷、龙灯、狮子会、旱船、竹马等新老节目,花样百出,繁简各异,但其最基本、最简易的必具要素为敲锣打鼓。近年天津确定的80项“非物质文化遗产”中,以锣鼓为要素的多达30项,占了三分之一,可见地方民俗对关于锣鼓的喜爱。本馆在2010年初提交的、获得中央文史馆及中央领导重视的调研报告中对此有重点探讨。(旧时“新年到”的民谚都说“敲锣鼓、放鞭炮”,前者烘托欢庆气氛的功能远超后者,加以鞭炮泛滥有种种隐患,本馆建议的提倡锣鼓,能兼收有的效抑制鞭炮之功)。参见后附天津《今晚报》去年春节过后发表的两篇宣传文章。
结合以上地方实际,我们经过调研及思考,形成如下年俗创新的一系列思路:
“从在城市社区提倡春节单一的锣鼓同乐活动起步;由简而繁,逐步结合吹奏乐及肢体舞动;养成“鼓舞”兴趣后,组织骨干活跃分子前往邻近乡镇观摩民间花会;进而把乡民花会小分队引来社区为居民表演,同时学习乡民表演技艺;先以居委会、后以街道为单位,日常开展相邻同级单位的联谊活动以至比赛活动;最终形成居委会与村委会、街道与村镇之间的结对,达到城乡融汇的效果;先行试点,推广到面,试探能否从“花会”传统深厚的北方蔓延到全国;逐步使传统“花会”吸收时代的、国际的元素,吸引青年一代自发参与;最终有望较成功地营造新时期的“年味”,甚至超过古老传统,获致社会和谐的效果。”
以上思路的如有部分可取,试行阶段就是一个漫长过程,有无数问题有待讨论、试行。初步想到几点原则:整个活动贵在尊重自发性,不宜于官方正面号召或行政安排;媒体的配合要强调协调有序、持续渐进。
年俗的恢复,指望青年一代大投入是不实际的(他们的观念已接近定型),强为提倡倒会引起逆反。只能通过影响儿童少年,使之成为深切而亲切的儿时记忆。
[①] 高成鳶:《中华尊老文化探究》,中国社科出版社,1999。
[②]高成鳶:《寿诞庆贺始于宋代考伦》,韩国《李忠熹教授花甲寿辰纪念文集》,仁荷大学出版,1997年。又改题为《寿辰庆贺的由来演变》,《寻根》杂志,1997年第3期。
[③]贾长华主编:《天津卫过大年》页1,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2006。
[④]参阅本馆呈报文件:《天津市春节文化传承较好和创新有特色的案例》。
[⑤]尚洁著:《皇会》, 冯骥才作序, 山东教育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