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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隔山岳 世事两茫茫

信息来源:北京青年报作者:
发表时间:2014-0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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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个时期,我真有点怕吴小如先生。
  别的老先生,待人接物都很和蔼,小一辈的来了,他都和鲁迅一样,男的给水,女的给糖。我有次参加某首长举办的堂会,座中俱是大腕名流,我只认得刘曾复先生,便惶恐地坐在角落里。刘先生主动走过来拉着我的手,说:“今天我们爷俩儿做伴。”“我紧张,不知道说什么。”“哈哈,我也紧张,所以只会说好。”去给王元化先生读书,怹也会请我们吃冰箱里的冰淇淋,一点也不紧张。
  惟有去看吴先生,说话总是不留情面。有次看怹,问我最近学什么戏。我那时新学了《红拂传》的两段,得意洋洋地告诉怹。先生沉默两秒,对我说:“叫我说啊,你这是走路不会,先跑起来了。把《三击掌》、《朱痕记》这种唱好了再碰新戏。”可是之后,怹又告诉我,程砚秋唱这出戏,需有一个必要条件,便是侯喜瑞演虬髯公,“别人来,这戏就有点无聊。”吴先生是看过程砚秋的《红拂传》的,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在天津,“我主要是想看侯喜瑞,但看程先生最后那场,舞剑唱南梆子,唱完有一句‘此一去再相逢不知何年’,我当时想,这不就是杜甫诗里的‘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吗?当时,我就哭了。”
  听先生讲这些,简直像听讲诗,虽然挨了骂,却还是忍不住,想多待一会儿,每次见吴先生,都是这种复杂心情。
  先生治学严谨,说戏亦如是,怹常说“要有来历”,便是这个意思。有次给我打电话,问我有没有看一本“周简段”写的《梨园往事》。电话那头听得先生似乎很生气,那时怹刚刚脑梗出院,不宜动怒,便小心翼翼问来由,原来先生看这本书由梁漱溟、冰心两位作序,以为总是本有质量的好书,便托学生买来一看,结果发现里面硬伤百出,比如说出自《拜月记》里的《请医》一折是《三堂会审》里的戏,比如说《哭祖庙》被奚啸伯唱得“苍凄悲怨,如泣如诉”,先生说:“明明这是汪笑侬的戏,这连你都知道,这什么专家?痴人说梦!”于是便查书,发现邓云乡在《文化古城旧事》后记“校后检讨”里说,他在1980年左右开始为香港《华侨日报》专栏“京华感旧录”写稿,几个撰稿人不分别署名,共用一个公用笔名“周简段”,自言“周简段一多半是我邓云乡”。和先生说及,怹说:“邓云乡不至于这么糊涂,恐怕还是别人写的。”他写文学评论,也从不含糊,如评老舍的《面子问题》:“不过作者在思想批判方面只是含而不露地略事点染,也可以说是‘怨诽而不乱’吧。可惜对人物的描绘太穷形尽相,表现在舞台上怕要使观众肉麻,不能算作‘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罢了。”如评巴金先生的《还魂草》:“也许这是作者写给少年读的一部作品,一百多页的文字终难免有铺陈敷演之嫌,因而叙述上使人感到有点拖泥带水。虽说用书信体作为小说结构在题材的姿态上比较新颖,但其牵强处仍能一望而知,使人感到些许生硬。”评钱钟书的《写在人生边上》,虽然表扬“他有极似苏东坡、徐志摩两人充沛的文章气势”,也老老实实说缺点,“则嫌于西洋文献征引过于繁复,对不懂西文的人来说则近于卖弄,而看过原文的人又难免认为贻笑方家”。
  先生看起来金刚怒目,照顾老妻,却有一副柔肠。2001年,清华九十周年校庆,北大送贺联一副“水木清晖荷馨永播,九旬华诞棣萼同欢”,是先生所作。吴师母非常喜欢,先生便另作一镜心,放在卧室柜上,直到吴师母去世,方才取下。陈熙中教授在《我的老师吴小如先生》中回忆:“第一次跟先生在外面吃饭的时间地点以及吃的什么都忘记了,但有一件事却令我终生难忘:吃着吃着,只见先生对喜欢的一两个菜不再下筷子。我正纳闷时,先生说:‘这两个菜留下来,给我老伴带回去。’我听后一种莫名的感动涌上心头,差点掉泪。”后来,吴师母因为帕金森症卧病在家,先生照顾,耐心妥帖,从无怨言。有次我去看望怹,说李商隐诗,正说到兴奋处,只听得内室一声低低的“小如”,吴先生赶忙温柔地答应着奔过去,那神情,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先生痴迷京剧,但和我聊天,总劝我多读书,少唱戏,有次竟笑着开玩笑:“你看我,唱戏唱傻了,连个博导都没评上。”其实先生爱戏的程度,我们都望尘莫及。上世纪六十年代,贯涌向吴先生请教古典文学,吴先生提出要向贯大元先生学戏,贯先生便有求必应。怹的好友刘曾复先生早年从王荣山那里得知贯先生的箱底,便向吴先生暗授机宜。久而久之,贯先生警觉地问吴先生:“怎么我的底你全知道啊?”
  吴先生说这个段子的时候,是在去年初夏。我和《绝版赏析》制片人柴俊为老师以及为《吴小如京剧唱腔选》编录唱词的姜骏博士一起去看望怹。拿到CD的吴先生非常高兴,和我们聊了一个多小时,虽然声音不似从前洪亮,却思维清晰,博物强记,比我们这些后生晚辈都强。我们怕打搅怹休息,便要告辞,先生还说:“没事你们再坐会儿,我一点都不累。”后来,我因为编写《绝版赏析》的专题电视片《荀慧生日记》,还几次请教先生,先生一一作答,还再三嘱咐我:“不要随便相信专家胡咧咧,凡事要有准谱。”没想到,冬日里的那个电话,居然成了和先生交往的最后记忆,悲痛之际,友人告诉我一则故事,朱家溍先生的女公子朱传荣有次陪朱先生去吉祥剧院,听何玉蓉老先生的戏。散戏时,吴先生很想和朱先生聊聊观后感,可自己要赶紧去平安里倒332回家,于是,朱先生慢慢骑着车,吴先生跟着一溜小跑,边跑边说,两位老先生像小孩一样可爱,现在,他们又可以在天堂里,一起看好角儿、听好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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