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选粹
蔡世平:南园词话三十五则
蔡世平
一
词是什么？词，是古人创造的既能通天入地，又能探幽访秘的“神器”。词的神奇性在于，能以最精短的语言实现人性的深度表达，又能以最快的速度抵达人类遥远的精神故乡。那里有父亲的微笑，母亲的叮咛。
二
词是一个生命体。它能呈现给读者一种生态状态。
三
词在鱼背上雀毛边。当然，词人也会在人类生活和自然社会的骨头缝里找到词。
目光和思绪常常打量的地方，词意总是星星点点地亮着。
四
同样，词，还在词人心里养着。一句不经意的话或者一件微不足道的事，触动了词人，词随心动，心与词飞，于是，词句就自然而然吐了出来。
五
写词就是写人。作品的人性深度，也就是作品的艺术高度。
六
词的品貌是风雅，如翩翩少年，美须长者。风雅不是装出来的。风雅得有底子，麻袋上乡花，不成。风雅是村，土是根基。风雅是云，天是背景。风雅是花，春是母腹。
七
词笔要深入生活的细部，也要深入灵魂的细部。越细越深刻，越细越丰富，越细表现力越强。
当然，细不是芝麻绿豆，婆婆妈妈。细是血的颜色、心的温度。
八
词是汉语言文字的特殊产物。语言是一条河流，流动才显出生息。
当代人的词应通过当代人的语言组合、安排，出现新的意义和可能。让读者大吃一惊，话还可以这么说，词还可以这么写。
九
狗要叫，词语要跳。狗叫起来，行人就警惕了；词语跳起来，读者就不打瞌睡了。
十
写词不能太理性，太讲道理。有时候要耍点小性子，扯点蛮绊筋，不去跟它讲道理。创作的“蛮不讲理”，可能就是艺术的“蛮有道理”。
十一
词是生命的舞蹈。它的路径是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的。总是眉间心上，欲说还休，时时拨弄一颗颗柔软的心灵。
十二
词的明亮与幽微，词的豪雄与婉约，常常表现为“妙处难与君说”。
十三
“婉约”与“豪放”，是学问家为了研究和教学的方便人为分出来的，于创作并无多少实际意义。婉约也好，豪放也好，写出人的真性情就好。
战场上拼杀是英雄，柳阴下低语是本色。这是可以发生在同一个人身上的事情。艺术就是要完整地表现这个人，表现这个人“英雄本色”。
十四
不要拘泥于一枝一叶，一字一句。有时候大而化之地看问题，往往能够抓住要害。
写词就是写一个人的心态，写一个时代的状态。当然它又必然地落脚于春的尾翼或是秋的梢头。
十五
词人应是时代的文化精英。词人的创作，是一种精神劳动，更是一种精英劳动。这是上天赋予文化精英本质上的文化自觉。有无精英意识的文化自觉，是区分词人高下的重要标尺。
十六
诗经是长出来的。宋词是养出来的。清词是仿出来的。当代词是放出来的。
十七
当代词是到了放鸟出笼，放虎归山的时候了。当代词如果还封闭在宋词清词里，自我陶醉，自我欣赏，路只会越走越窄，直至成为非物质文化遗产。
开放的眼光，开放的胸襟，开放的笔墨，是当代词应有的姿态，搔首弄姿，只是时姑扮俏；高视阔步，才会走向未来。
十八
当代词居住在一个豪华的房间里，风来八方，是因为窗开四面。一扇开向传统，一扇开向未来；一扇开向东方，一扇开向西方。只要展翅，就能飞翔。问题是今天的许多词人自我束缚，打不开翅膀。
要我说生活在今天的词人真是有幸了。方便之门为你大开。
十九
民间有语：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老百姓从来也没有把天安门说成“天门”、苏东坡说成“苏坡”。可是我们今天的许多词人动不动把鸭绿江写成“鸭江”，岳阳城写成“岳城”。看来恢复旧体词的当代声誉，首先得在词界恢复“鸭绿江”、“岳阳城”的名誉。
二十
语言的感觉多么重要。一首词就那么几十百把字，“语感”不行就基本上不行了。
语感就是语言的快感。这种语言单个看不一定精彩，甚至平常。但是组合起来就有效果，有味道了。
语感就是语言的气息，流贯、畅通。呼吸它，会有色彩、声音、气味以及毛茸茸、热乎乎的感觉向你靠过来。
二十一
抓住生命的瞬间感受，或者说让生命的瞬间姿势呈现出一种耀眼的词的形态吧。这多么快乐。
二十二
把目光收回来，再收回来。收到内心深处的某一次震颤，哪怕是极细微的一次震颤。这种震颤一般发生在心灵远征后的“归来”或者又一次“出发”。就在这种“归来”与“出发”的那一个个生命瞬间，词，一次又一次被缴活，绣口一吐，便半个宋朝。
二十三
体会发现，再长的词该是在第五个字时出现词味。如果一首词写到第五个字还没有感觉，那么就要考虑拜拜了。
二十四
巧句易学，常句难求。常句看似平常，实不平常。艺术的至境就在一个“常”字。
二十五
写词不是要越写越聪明，而是要越写越愚钝。由愚钝入聪明易，由聪明入愚钝难。
愚钝方有大气象，大境界。大襟怀者，大抱负者，是那种看起来有那么一点愚钝样的人。
二十六
写词是写想象中的可能，而不是写现实中的可能。
现实中的可能是人进去的，想象中的可能才是“神”(艺术家)进去的。
“白发三千丈”是诗，白发长三尺是真理。写诗是写个人感受，而不是写普遍真理。
二十七
词在鱼背上雀毛边。谁能骑鱼背谁就有可能成词人。
二十八
词人，重要的不是知道写什么，而是知道不写什么。知道写什么是人门，知道不写什么是入门后走了很远的路。知道写什么是逞能，知道不写什么是清醒。知道写什么是聪明，知道不写什么才是厉害。
二十九
当代词有两种技法：一种是自己创造的；一种是书本上得来的。书本得来易，自己创造难。管他呢！词道无术。由着性子写吧，这才是最重要的。
三十
我喜欢这样两句话：一句是清澈见底，而又深不可测；一句是天风浩荡，古意苍茫。前一句是轻灵，后一句是厚重；前一句是婉约，后一句是豪放。
三十一
词人，是那种把世界放在心中的人。世界就是他生活的村庄和桑园。他进进去去，大大咧咧。有时候指鹿为马，有时候命草成花。裁云割月，呼风唤雨，全不看别人的脸色。
三十二
词人手中的那一枝笔应是一根魔杖，既可以化池为海，也可以缩龙成寸。于大千世界中，能观音听色，方入妙境。
三十三
泥土养育万物，当然也养育了词。在我看来，凡是不能落地生根的东西，是不能拿来栽培词意的。不信你可以试试。
词是灵物，她喜欢干净的青山绿水。
三十四
那个坐在《古诗源》源头的很土的老头儿，可以经常回过头去打量一下子。他老人家还活着。那一首随口说出来的叫什么《击壤歌》的歌子，对今天的词人来说仍然是一种浸润。
三十五
不要把词看得那么神圣或是伟大，对我来说，词只是一种乡愁。是归乡路上的一个浅笑，抑或一声叹息
二○一○年六月二十八日南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