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选粹
仰望单人耘
余仰望单公人耘久矣。数年前,得友人赠其山水扇面一幅。方寸之间,郁郁乎山,旎旎乎水,茫茫乎天宽地阔。画题七绝一首,蝇头小楷,意甚苍凉,诗画意境浑然天成,十分精彩老到的文人画风。余悬于卧室,流连把玩之余,已对其作者单人耘老先生心生敬佩。
余旋将拙作《西抹东涂集》寄呈先生教正,先生亦将其诗集《一勺吟》赠余。先生诗淡雅、旷远、深邃、苍凉。余诵读之,赏爱之,学习之,对先生更心仪之。
单老生于1926年,字子西,号散虹、耘者,江苏省南京市江浦县(今南京市浦口区)人,江苏省文史馆馆员,南京农业大学教授。他家学渊源,自幼从外祖父读古文,学书法。13岁起从乌江林散之学画、学诗,有诗集、画册多部传世,是诗书画俱工的江南名宿。
辛卯秋月,先生自南京北上,来京游寓几日。余有幸偎守左右,听宏论,吟新韵,诵古声,观笔飞墨舞。先生高龄八六,鹤发童颜,道骨仙风,思维敏捷,谈锋甚健。
作画
先生作画,我们一干人等在旁观摩。六尺宣纸竖裁三条,横铺于案。先生边画边讲解,一如课徒。先画树数棵,山数峰,房数间,继之以路相连,又二三小舟,立见水意。画作布局极具匠思,意极高远。勾、勒、皴、染、点,题跋,题诗,署名,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庖丁解牛。大家鼓掌称好,他又拿笔“加山村电气化”,即于房舍、山路之间画上电杆,端详审视少许,方才收笔。跋、诗皆即兴现作,概括准确,描述精当,清新而雅,质朴而鲜,显见功力,令人折服。余久未观名家作画,站视沉湎其间,竟至腿痛而未觉。
谈诗
与先生谈诗,余受益匪浅。先生取堂号“一勺庵”,自言社会如大海,自己仅为海中一勺水。有人说“一勺蕴大千”,是一勺之中蕴含大千世界。他说此说谬矣,正好相反,应是一勺水蕴之于大千世界。自己本是个平凡之人,渺小之人。但平凡、渺小者不应妄自菲薄,在一定条件下一勺水也能改变大海,一个普通人也能在某个领域、某个时间点发挥重要作用。余取堂号“三放堂”,乃“安放心灵、绽放生命、鸣放正义”之谓也。先生闻之击节称赏。连说“三放好,三放好,你说出了我想说的话”。相处几天内,他反复讲自己是“一勺老翁”,称余为“三放壮士”。他听我背诵自己的诗作,读我编印的诗册,也让我看他的诗集和诗词近作。讲到自己满意的作品,他竟孩童般自夸:“这首好,这首写得太好了!”展现出一位诗者的本色。他看我写律诗较多,建议我多写古风。我说古风虽不讲平仄对仗,但其实更难写,因为古风者,一定要写出古意才好,否则就写成顺口溜了。先生点头称是。隔日我去看他,喜见先生已为我题写一幅嵌名联:“廷君笔墨吐奇字,佑我山川发清辉”。还为我儿子、儿媳书一联:“迟回进取犹姝女,陈阵布奇亦文韬”。如此抬爱,令我感动。
写字
观先生写字,亦堪称享受。二三日内,几个场合共写二十余幅书法作品,几乎都是自作诗联。诗联依情景口占而成,用字皆恰当安适,其意竟切合时宜,此等功力着实令人叹服。那日到人民大学拜访刘大椿教授,车上一路写诗,下车时一首二十余行七言古风即告完成。在刘教授府上,其子万千恰自美国归,先生见之甚喜,当即题写“气象万千”四字为赠。见其女蔚然,众皆曰题“蔚然成风”,先生不语,落笔书写“蔚然深秀”四字,众皆称妙,“深秀”显然高于“成风”。于是有人建议刘教授书房以“深秀斋”名之,鼓掌通过后,先生随之题写。主人恐老翁劳累,劝其休息,先生则坚持将方才车上所作古风,书作横幅长卷。其为人之坦诚,为艺之弘毅,令晚辈后学景仰。先生之书法功力,篆、隶、楷、行、草皆通,书时凝神静气,大字以隶为主,间以篆入隶,精彩纷呈。小字虽比蝇头稍大,也不过大似指尖,先生书时,不疾不徐,意到笔到,线条扎实,结构健朗,布局疏密得当,风格典雅端庄。余在侧观摩,亦暗中偷艺也。
吟诵
听“江浦诗腔”,意外享受古风雅韵。余关注诗词吟诵之事久矣,也曾多次在不同场合听人高吟低唱。一是未曾有机会学习,次是限于各地方言各异,也不知何为正宗,故至今仍对其懵懂无知。这次与单先生谈诗,不意间谈起吟诵。他谦称自己幼时以“江浦诗腔”吟诗,今仍可模拟十之八九。林散之先生写诗是“桐城诗派”,书画是“新安画派”,而吟诗则是“和县诗腔”。他的诗腔也能模拟,但只有五六分相似了。说完他站起来,抬头举手向右前方,把气运足,方才开始吟诵:“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余观闻间,似感时光倒流,有如看到李太白站立舟头,迎风而歌。先生兴致很浓,他连吟数遍,还要众人学吟。余粗通乐谱,坐中学唱最快,颇受先生褒扬。
先生回南京不久,就打来电话,言特为余作七言古风一首:《放言一首寄廷佑》,并将该诗句句道来:
“三放壮士壮过人,有如樊侯闯鸿门。一勺吟叟诗通神,有如青莲礼灵椿。辛卯京华一相晤,定教寒木顿生春。要谢湘沅梁氏子,揽虹缬秀蔚然深。壮士豪放最率真,语惊四座拨顽云。安放心灵心恬静,绽放生命花缤纷。鸣放正义弘大道,一勺之蕴气氤氲。人图高屋建高领,万千气象孰与京。超古迈今者谁子,内美真藏甲环瀛。蕴之放之众仰之,白也甫也其命新”。
浓重的江浦口音中,我依稀看到其沉浸于诗中之快乐神采。
余仰望单人耘先生,盖因其最具传统文化人之特点:聪慧旷达,自然单纯,底蕴深厚,家国情怀,谦和而有激情。茫茫尘海,举目四顾,他或者已是旧时代文人之余馨。余仰望之,尊之以师,奉之以礼,慕其人而学其艺,或有寸进,以报先生之期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