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选粹
敬畏常识
写过一篇小杂文《对牛谈经》,中间有句话说“朱熹的《大学》”,有位先生就此以为我将《大学》的著作权批给了朱熹,对我大大地冷嘲热讽了一番,斥为常识之谬。侥幸的是,这回我说“朱熹的《大学》”,也是话出有所本的,朱熹的《大学》与《礼记》中的《大学》委实不可等同,朱熹将属于《礼记》里一篇文章的《大学》,单独抽了出来,进行了重新编排,更“代圣人言”,加写了章节,形成单行本,形成了钳束士子思想的宋明理学,此《大学》已非彼《大学》了。
然而,这回不是我常识有误,而是这位先生有误会,实在是碰巧。偶有文章娱小我,常有常识误他人,写些小玩意略多了些,常常闹出常识方面的笑话,于我也是经常的事。每写就一篇千字小稿,总是战战兢兢,神经质的时候,有时觉得每一字都有常识之疑,1000字写在纸上,就好像埋了1000个地雷,其他不说,错别字就很恼火,标点符号就很麻烦,怎么保证不出一点问题?自己看不出来,别人一瞧就明白,“常识”变“常失”,实在是件焦心的事情。
水平高的人,少闹常识笑话;水平低的人,多出常识洋相,然则,不出常识谬误的,估计人类有史以来,还没有过。王安石曾经说文解字,解“滑”字是“滑者水之骨也”,这让东坡先生爆笑得肚子痛,东坡笑说:“滑者水之骨也,然则,坡者,土之皮乎?”把王安石闹了个大花脸;东坡笑人家,人家有笑东坡者,东坡先生名作《前赤壁赋》与《后赤壁赋》,东坡先生说他游了“三国周郎赤壁”,而作这前后《赤壁赋》,其实,东坡先生所游的所谓赤壁是湖北黄冈的“赤鼻矶”,此“赤鼻”不是彼“赤壁”,远非曹孟德与孙刘联军作战的古战场;毛泽东出身农家,对农业生产不能说完全外行,老人家曾经给农业总结了一个“土、肥、水、种、密、保、管、工”的“八字宪法”,袁隆平说这不很对,应该是九字宪法,还应该加一个“时”字,敢说毛泽东有常识错误?有人对袁隆平说:“这八个字可是毛主席说的”,袁隆平不买账,说:“毛主席不是学农的。”
隔行如隔山,很多事在这部分人看来,是浅得不能再浅的知识,但在另部分,却是相当深奥解不透的大学问。说个不怕你笑话的事,自打电视数字化之后,我就不太会使用电视机了,平时我不太怎么看电视,要看也是看现成,我老婆开机后顺眼看几眼,开机关机该走什么程序,记不住,老犯浑,几次关了机子,次日,屏幕上怎么也不出形象了,折腾老半天,无济于事,只得请来小师傅,他半分钟不到,搞好了,惹得学历比我低的小师傅发笑。
说到底,这是常识问题,在行家眼里,问题好像是一加一的算术题,在非行家那里,却成了一加一的哥德巴赫猜想。然则行家,也只是在其本行有将简单问题定为常识的权力,出了本行,他也多半成了“睁眼瞎”,别人的“常识”成了他的“奥数”。碰到身体染了贵恙,哪怕小病,阁下若非医生,敢给自己开药方么?
央视每隔两年,搞一次青歌赛,其中有一项综合文化考核,许多歌星常常闹“常识”错误,错得特是“离谱”,常常惹文人笑话,“一日不见”的下句是什么,歌手答道“我很想你”,听到这种回答,我也爆笑不已。认真想起来,这其实没什么好笑的,对文人而言,大都知道下句是“如隔三秋”,而对于天天去练歌的歌星而言,这句出自千年前的句子还是比较冷僻的;假如给一段简谱让文人认,文人有几个能认出来?那不轮到歌星来笑话文人么?
知识多了,容易张冠李戴;记忆杂了,容易李代桃僵;而有些看起来简单,其实其中很复杂;更有时所读之书,版本本身有误,凭此而作文,注定出“常识之谬”,所以,不是隔行,就在自己本行里,出常识错误,也是经常的。据说余秋雨先生博闻强记,央视爱请他来做青歌赛的文化综合评委。余秋雨不能做艺术评委,隔了行了,只能做文化评委,才不算隔行;他做文化评委,是不是就不出文化方面的常识洋相?余先生曾释“致仕”,他说“致仕”意思是“升官”,这笑话闹得不算小,文化水准略略高一点的,都知道古之“致仕”,是今之“退休”,远不是望文生义的“升官”。
余秋雨先生之可笑,不是他闹了常识错误,这个致仕,如果从字面去看,确实容易理解为升官的;余秋雨的可笑在于,别人指出了其谬误,他拒不承认,端着架子,仿佛凭着其“文化大师”的地位,拥有“致仕”的解释权:以前致仕没有升官意思的,从我开始,则可解释为升官了。这才是真可笑。
在常识面前,都请低头。别人出了常识问题,我们未必可以自认为博学多才,让自己站在知识制高点上,以羞辱的心态对别人嘲讽,说不定明天你也出乖露丑,出常识谬误;在常识面前,更需要低头的是,出了常识谬误,人人都得老实认错,那强不知以为知,强做解事,那就真遗人笑了。比如这个写文章吧,对待常识,一是当抱如履薄冰之态度,落笔之前,认真对待,少出错误,二是当抱“低头认罪”态度,虚心受批,有则改之。一句话是:敬畏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