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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符《潜夫论》思想概述及其现实意义
兰州市文化发展研究中心 何瀚
根据《后汉书·王符传》记载,自东汉中期以来,社会矛盾日益严重,士人大多到处求官谋职,当权者更相荐引,王符却独耿介而不随,因此不得升进。他思想上积愤,乃隐居著书三十六篇,不愿显露其名,故而称《潜夫论》。其所言,多针砭时弊,可见当时政风之一般。《潜夫论》全书分题论述封建国家的用人、行政、边防等内外统治策略和时政弊端,兼及批评当时迷信卜巫、交际势利等社会不良风气。
从《潜夫论》看,王符的思想构成复杂而综合,其主流是孔、孟的儒家思想,也颇受荀子儒家思想的影响,同时还掺杂一些道家和法家思想。除了先秦思想对他的影响以外,也受西汉思想影响。例如桓宽《盐铁论》中的“重本抑末”和董仲舒的“天人合一”或“天人感应”的思想,就对他思想的形成产生了重要影响。但他的思想随着时代变迁而变通和发展。如王符提出的“抑末而务本”的思想,与《盐铁论》中的提法已有不同。在《盐铁论》中,本末是一对一的,本就是本,末就是末,本即农,末即工、商,这与西汉的社会经济相适应。但东汉时,经济已经发生复杂变化,且露出了衰败迹象。王符针对东汉当时的现实,为将矛盾压缩到最小,他把“本”一分为二,以农为本,以游为末;把“工”也一分为二,致用为本,巧饰为末;把“商”也一分为二,通货为本,鬻奇为末。此种带有策略性的观点,具有极大的操作性与可行性。由此可见,他洞察自己所处的社会,在汲取先秦诸子优秀思想成果的同时,又对两汉思想兼收并蓄。其对时代、人生、宇宙的深刻思考,也为后世留下了一份弥足珍贵的思想精神文化遗产。
王符不单有深邃的思想,还有良好的文学修养。他继承了汉代文学的优良传统,在文学上,主张文以载“教诲”,文 “遂道术而崇德义”。因此他直批当时学者“好语虚无之事,争著雕丽之文,以求见异于世”的作风;同时他还认为诗赋应“颂善丑之德,泄哀乐之情”,要“温雅以广文,兴喻以尽意”,批评当时文人“苟为饶辩屈蹇之辞,竞陈诬罔无然之事,以索见怪于世”的文风。他总结三代以来的历史经验教训,并以此立论,批评东汉后期政治弊端。
《潜夫论》虽兼谈中国哲学的根本问题,但在本质上是一部政论与社会史论著作。王符面对衰世重重的社会矛盾,具有强烈的忧患意识,忧国忧民,主要关注点是社会与人的前途问题。他尖锐地指出,东汉政治腐败,经济凋弊,民生苦难,风气不正;他大声疾呼:“一国尽乱,无有安身。”“有亲者,忧将深。”他认为,东汉社会的政治、边事、风习、教育等都必须改良,才能挽救危亡。仁人君子当“夙夜箴规,蹇蹇匪懈”,“忧君之危亡,哀民之乱离”。
(一)“夫为国者,以富民为本”
王符明确地提出“夫为国者,以富民为本”。中国式民本思想,儒家学说早已论及;中国式富民思想,在中国古典籍《论语》、《管子》、《史记》、《汉书》里也都有阐述;“民本、富民”的思想并非自王符始,但王符“以富民为本”的思想,却自有其不同于古圣先贤之处。
王符在《务本》篇中说:“凡为治之大体,莫善于抑末而务本,莫不善于离本而饰末。夫为国者以富民为本,以正学为(基)。民富乃可教,学正乃得义,民贫则背善,学淫则诈伪,入学则不乱,得义则忠孝。故明君之法,务此二者,以为成太平之基,致休征之祥。”
关于为何要以富民为本,王符认为:“凡人君之治,莫大于和阴阳。阴阳者,以天为本,天心顺则阴阳和,天心逆则阴阳乖;天以民为心,民安乐则天心顺,民愁苦则天心逆。民以君为统,君政善则民和治,君政恶则民冤乱。”在《遏利》篇说:“帝以天为治,天以民为心,民之所欲,天必从之。”这里谈到了天人关系的理论问题,他继承和发展了“民贵君轻”思想,提出要以民为主,政以富民为本,只有民心安乐,才顺天心,才万事大吉;否则相反。
关于如何富民,王符指出:“夫富民者,以农桑为本,以游业为末;百工者,以致用为本,以巧饰为末;商贾者,以通货为本,以鬻奇为末:三者守本离末则民富,离本守末则民贫,贫则阨而忘善,富则乐而可教。”他认为巧饰取宠、鬻奇致富,必导致民生凋敝,社会衰乱。所以他把农、工、商都视为治生之正道,强调以农桑、致用、通货为本,以游业、巧饰、鬻奇为末;并断言守本离末则民富,否则相反。
但要富民,就必须使民安心勤事生产。可当社会动乱、劳役繁重、刑罚扰民时,百姓就难以从事正常的生产,富民也就落空。王符认为,“民为国基,谷为民命。日力不暇,谷何由盛。公卿师尹,卒劳百姓,轻夺民时,诚可愤诤。”还指出:“国之所以为国,以有民也;民之所以为民者,以有谷也;谷之所以丰殖者,以有人功也;功之所以能建者,以日力也。” “日力”,即从事生产的时间,是百姓从事生产的基本条件,失此当不可能富民富国。日力“乃民之本也而国之基”。故为政者当务省役“为民爱日”。
(二)“国以贤兴,以谄衰。”
东汉选官用人,多在世族门阀,以致营私舞弊,名不符实,、多信用外戚、宦官,而排挤正直贤能之士。官场往往清浊混流,甚至奸佞得势,贤能贬黜或禁锢。因此王符曾说“非今世之无贤也,乃贤者废锢而不得达于圣王之朝尔!”对此,王符警告说,“国以贤兴,以谄衰。”
他说当时选士的问题出在“以族举德”,即以世族门阀取人。他结合自身遭遇,呼吁人的善恶不是由家庭出身所决定的。他主张按“质干”、“材行”取士。反对“富者乘其材力,贵者阻其势要,以钱多为贤,以刚强为上”。同时,还尖锐地指出一些官吏“终无进贤嫉恶”,任凭歪风邪气盛行,只图个人尸位素餐。他主张各级官吏都应重视选任贤能的问题,只要切实做到“重选举”、“审名实”、“取赏罚”,就可以使得贤才济济。
同时,王符对于外戚、宦官窃权欺侮贤能之士,也特别气愤,他指出,贵宠之臣往往结党为奸,排挤忠贤。
对于招贤,王符要求君主“以谦下士”,不能“慢贱信贵”,而当“敬纳卑贱以诱贤”,“赏鄙以招贤”。不按出身贵贱、官位高低判定贤鄙;而视品质材行,以“恕”、“平”、“恭”、“守”为标准去衡量,即认为品行端方、敬贤尊长、守信仗义、表里一致的人,才是真正的贤者,才可选用。
王符还认为,贤与不贤,不是以主观断言,而是“毁誉必参于效验”,即要以考绩来检验。故他还写了《考绩》篇,专论这个问题。按考功之虚实,就可鉴别官吏之贤奸,还可以促进政治。考核官吏,要求“各居其职,以责其效”,即从实际出发,观察名实是否相符。王符要求改革吏治,爱惜民力,选拔贤能,不“以族举德,以位命贤”的主张,其实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下层地主知识分子要求参加政权的愿望。
(三)“无边亡国”
王符于东汉安帝初年羌乱发生不久,写下《劝将》、《救边》、《边议》、《实边》等篇文字,对羌乱和事羌问题发表议论。他指出了羌乱的严重性:“羌虏背叛,始自凉、并,延及司隶,东祸赵、魏,西钞蜀、汉,五州残破,六郡削迹,周回千里,野无孑遗。寇钞祸害,昼夜不止,百姓灭没,日月焦尽。”
然而执政者对如此严重的问题,却缺乏良策。守边的将帅,“皆怯劣软弱,不敢讨击,但坐调文书,以欺朝廷”,“便身利己”。州郡的官吏,趁机生事,“搜索剽夺”,使得百姓苦痛遭殃。朝廷的权臣,不明边事,“陶陶闲澹,卧委天职”,抱观望态度,更有甚者提出“不当动兵”、“边不可守”之议,主张边民内迁,弃地苟安。
王符则强调边事的重要性,认为“无边亡国”,一定要及时救边,不能算小账而不顾大计。“今但知爱见薄之钱谷,而不知未见之待民先也;知徭役之难动,而不知中国之待边宁也。”他认为,边民怀本土,民心思安宁,存在安边的有利条件,故谓“战守之策,不可不早定”。
对于民难国危,王符主张积极实边的政策。他认为,土地乃“民之本”,“不可久荒以开敌心”,有了土地,“百姓可富”,“土地、人民必相称”。故强调边地不可弃,要让百姓在边地从事生产,才可望安宁。对于“耕边入谷”的人,应当拜爵赐禄,以奖励实边有贡献者,认为这是“均苦乐,平徭役,充边境,安中国之要术”。
(四)“吉凶之应,与行相须。”
东汉时期,在谶纬神学盛行的同时,无神论思想也有很大的发展。王符主张元气一元论,继承和发展了无神论思想,不轻信谶纬神学、灾祥奖惩之说。他认为,宇宙间万象变化,“莫不气之所为”,并不是什么祥瑞符志和灾异谴告。他认为元气历久,“变成阴阳”,“阴阳有体,实生两仪,天地壹郁,万物化淳,和气生人,以统理之”。他极其重视强调其中的 “和”字,所以还说“人道中和”。
对于人和自然的关系,王符说,“天道曰施,地道曰化,人道曰为。为者,盖所谓感通阴阳而致珍异也。人行之动天地,譬犹车上驭驰马、蓬车擢舟船矣。虽为所覆载,然亦在我何所之可。”这里强调的就是人的主观能动性,强调事在人为。同时,也强调人生的贵贱贫富不取决于天地鬼神,“天地所不能贵贱,鬼神所不能贫富”,一切都注重在人为。
由于东汉社会存在的问题十分严重,王符在他的《潜夫论》中,还使用不少篇幅,对社会的迷信思想展开批判,并且把迷信行为跟当时权贵们侈靡的生活结合起来加以声讨。从他的《潜夫论》中,我们可以看出来,当时劳动的人少而游手好闲的人多,其比例几乎是一比一百。时处衰世,社会上的诱骗行为也十分普遍。人们患疾不求医,而是找巫婆神汉。属于妇女从事的蚕桑织绢工作,也由于社会风气的影响,被弃置一旁。人们已经深信生病是神鬼作祟的结果。面对此种歪风,反迷信、批鬼神,就成了思想家责无旁贷的任务。
王充认为世间并没有鬼,所谓鬼,是患病之人精神状态失常后的一种虚幻。而王符认为,一个人的吉凶,一半要靠人自己的行为。他说的天命和天意,我们可以解释说是自然机遇;但其中无可讳言地保留着董仲舒的神学遗存。他说的人自己的行为,主要指修养和道行。他主张“邪不伐正”。你自己正了,妖邪就侵袭不到你身上来。这种办法,在纠正社会不良风气方面,其作用自然是迂缓的。他的说法就与王充不同,带有“二元论”色彩,观点也没有王充那么明朗,但王符的功劳,主要在于揭发。
王符对卜筮、占梦、相术也持不轻信或反对的态度。他提倡学习,认为人的高贵在于聪明智慧,智慧、才能来源于学习。“虽有至圣,不生而知;虽有至材,不生而能”,“人不可以不就师矣”,否定有生而知之的圣人。他警告人们不要惑于卜筮,不要“为巫所欺误”,并说:“圣人不烦卜筮,敬鬼神而远之。”他劝告人们不要相信迷迷糊糊的梦境,“不专信以断事”。对于相术,他说,“能期其所极,不能使之必至。”意思是说,相术可以根据某种迹象推测一定的后果,但决不能据以达到肯定性的目的。
所以王符认为,“吉凶之应,与行相须。”就是说,人的吉凶祸福,是由人的客观条件和主观行为所决定的。由此,王符也提出相应的三点主张,一为“学习以成德”,王符认为,“行”为致福之本,“学”为美行之基,故学习与否实为祸福本源;二为“道鉴以重义”,即“以道为鉴”,明辨世事变化的规律,从而预知吉凶;三为“慎微以避祸”,从修身以至于治国,皆要防微杜渐,再三防范,才能及时阻止恶念或祸事之扩大。
王符既不迷信鬼神,也就对厚葬崇丧不感兴趣,甚至批判“生不极养,死乃崇丧”的坏风气。他指出,一些富贵豪家大办丧事,“此无益于奉终,无增于孝行,但作烦搅拢,伤害吏民”。他认为这种浮侈的风气,于国于民都极为不利。
(五)“士欲宣其义,必先读其书”
王符很重视“正学”,即教育问题。他说:“士欲宣其义,必先读其书。”强调将“正学”作为一项基本的国策。 在《务本》篇里,王符把正学与富民作为治道的两大问题。他说:“夫为国者,以富民为本,以正学为基。民富乃可教,学正乃得义,民贫则背善,学淫则诈伪,入学则不乱,得义则忠孝。故明君之法,务此二者,以成太平之基,致休征之祥。”他认为只有重视和办好教育,民众才能走正道,国家才能兴旺发达。
这也就是王符为何把《赞学》篇置于《潜夫论》首位的用心。《赞学》篇开宗明义:“天地之所贵者人也,圣人之所尚者义也,德义之所成者智也,明智之所求者学问也。虽有至圣,不生而知;虽有至材,不生而能。故志曰:‘黄帝师风后,……孔子师老聃。’若此言之而信,则人不可以不就师矣。夫此十一君者,皆上圣也,犹待学问,其智乃博,其德乃硕,而况于凡人乎!”
当然,关于教与学的内容,在我国传统社会,有着明确的规定,基本不离“四书五经”,在这一点上,王符强调的是《六经》。他说,“凡欲显勋绩、扬光烈者,莫良于学矣。” “教之以明师,文之以《礼》、《乐》,导之以《诗》、《书》,赞之以《周易》,明之以《春秋》。”他认为,人只要从师就学,就一定“聪明无蔽,心智无滞”,就能有“聪达之明,德义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