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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孔凡章先生讲"作诗"

信息来源:作者:陈廷佑
发表时间:2009-1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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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功赠陈廷佑诗

  余自幼由父兄启蒙,对古诗词心焉好之,偶有诗兴,也必吟咏。一九八七年前后,机关请著名诗人、中央文史 研究馆馆员孔凡章先生讲授写作古诗词,我有幸参加,受到极大教益。

  先生乃风流儒雅之士,本以棋艺著称,女公子祥明优列八段,即得其衣钵。先生退休后寓居京华,专于吟事,课徒育才,殚尽心力。其诗颇得唐人风韵,其词直入宋人堂奥。有《回舟集》、《回舟续集》、《回舟三集》、《回舟四集》行世,律绝既工,歌行尤擅,在全国诗词界很有影响。

  先生讲课的宗旨十分明确,就是教大家如何“作诗”。他先让我们买了《诗韵合壁》、《龙文鞭影》等工具书,然后从诗韵、平仄、对仗、词韵、词牌等基础知识讲起,边讲边留作业,让我们动手“作”。开始先学对“对子”,一字对,二字对,三、四、五、七字对,他出上联,我们对下联。从对联而后依次作绝句、律诗;然后再“作”词,先作小令,再作长调;间讲如何组织诗句,用字用词和押韵;如何要有新意。作业初以牡丹为题作一绝句,以后每课均留作业;所讲皆由浅及深,皆作诗之要素、真谛也。他是恨不得将全部听课者培养、训练为诗人,为此他真正是诲人不倦,乐此不疲。现在斯人已逝,想想那时他已年逾古稀,其情其景恍如昨日,令人终生难以忘怀。先生对讲课极认真,下足了案头功夫,每次都要先发讲义。那时机关还没有复印机,他须把讲义一笔一画刻在腊纸上,再按听课人数印出来,讲课前人手一份发给大家。当时每周工作六天,每到周六下午,先生就骑一辆破旧的自行车,车把上挂着一个黑色破旧皮包,赶到机关讲课,讲完再骑车回家。当时跟他学作诗的也只有十来个人,而且水平参差不齐,有的专心致志,有的一曝十寒,还有个别人不过是跟着凑个热闹。但先生并不在意我们的水平,依然兴致很高一课一课讲下去,持续讲了大约一年时间。

  先生是太爱古体诗词了,他一生写诗,吟诗,书诗,晚年更顷其全部精力于斯,为诗而如痴如醉。他作诗,有时为了找到一个满意的字,不惜彻夜翻书长考。他认为今人爱好古诗词不仅要能懂其意,而且一定要动手写,动手去“作”。会“作”诗词,才算是真正喜欢诗词,也才能算是地道的中国文化人。他说:如今年轻人只是在学校里学一点诗词的一般知识。即使大学中文系的学生,也只是听教授们讲:“关关”,鸟叫声也,“睢鸠”,水鸟也,“洲”,河中沙洲也……学生能读懂,也能进行一般的赏析,就算大功告成。学生既不学怎么“作”诗,教授也不教怎么“作”诗,也许教授自己并不会作诗。这是今天中国的读书人与过去中国的读书人最大的不同。过去读书人如果不会作诗,简直不可思议。而现在大学中文系毕业的也不一定会“作”古体诗词,特别是不一定能作好古体诗词,此乃当今中国文化人之大不幸也,也是古体诗词之大不幸也,更是中华文化之大不幸也。

  缘于此,先生特别强调年轻人要学习“作”诗,要完全按照古体诗词的规矩“作”诗。这就需要掌握诗词格律,学习作诗的技巧。我们每次将作业收齐后交给他,他总要认真判改,认真讲评。他讲课是没有任何报酬的,完全靠一腔热诚。他还从自己家里找出奖品发给作业优秀者,以资鼓励。我曾有幸得到一方石砚,现仍摆在书柜里,每睹物思人,生出万千感慨。我甚至想,他那样认真,莫非是把振兴古体诗词的重任寄望于我们么?我等不才,又颟顸冥顽,是断难担此重任的。试问先生何所似?其视诗事为信仰、为事业而躬行践履者,以远古之填海精卫、移山愚公,西人之布道宣教者,差可比拟也!

  经由先生教诲,我“作”古体诗词的技艺,确实大有长进。我曾把自己写的二十多首诗词打印出来,送给他阅改。当时他很惊讶地说:“你好大的胆子!刚学了几天就编诗集了!”边说边翻阅起来。我一时语塞,很窘迫地站在那里。他翻看了一会儿,安慰我说:“还不错,回头我送给萧老看一下。”萧老即著名诗词大家、书法家萧劳先生。萧孔二老过从甚密,时相唱和,萧更长孔十几岁,年跻大耋,吟兴不衰,被尊为诗词界泰斗。我自知鸦涂蚓唱,岂敢请萧老过目!当时更加惶恐不安。几天后,凡老对我说:“还好,萧老看了你的‘诗集’,没有骂你,还说你的诗有‘诗味’。以后你就大胆写吧!”看先生的样子,竟像是比我自己还高兴。

  作古诗词,就要“戴着镣铐跳舞”。“镣铐”即格律,包括平仄、粘和对,以及用韵。先生教我一严一宽:即平仄、粘对一定要严,不能随意违逆;用韵可宽,年轻人可选用新韵。近读一篇文章,论及先生“是主张正宗典雅诗风的”,曾“言辞激厉地对俗白一体大加贬斥”,并因此与“一贯是写打油体的”启功先生闹了一场误会。我颇感惊讶。“大胆用新韵写诗”,是先生几次对我讲的,谆谆焉,恂恂焉,岂妄言哉!先生也曾对我讲过启功先生的诗风,说启老本来诗词功底很深,只是近年来喜欢写俗白体。说此话时,先生似很婉惜。

  我想先生是既求弘扬唐音宋韵,又主张与时俱进的。他在一篇序言里说:“意境语言,则倡为时代之音;格律词章,则仍守古人之制。于是百花齐放,延诗学于将来;庶几一线流传,建风骚之别派。各行其是,孰以为非!”又曰:“若坚循旧辙,泥古抑今,则违事物天然进化之理。”噫!此皆先生山河襟抱,传薪绝学之心志昭昭矣!

  另先生曾有诗曰:“当时不作巴人曲,留待今朝好打油”;又有“岸然道貌全抛却,随意鸡毛搭蒜皮”句。这不是比启功先生的“和韵余痴剩打油”,还要“俗白”吗?窃以为俗白不是问题,问题在格律。两位先生既对格律烂熟于心,雅俗皆能得心应手。且大江小桥,竹枝打油,各有佳什。由是我猜测凡老不会贬斥“俗白一体”,而是贬斥对格律一窍不通者写出的妄称律绝、假冠词牌的“假冒伪劣诗词”。此等所谓诗词者,非俗白也,实垃圾也。先生几次跟我讲,他曾受邀参加诗会,坐在台上,听地位很高的人朗读自己的歪诗,念一遍人们就够受了,竟然又摇头晃脑地一句句讲解,真叫人如坐针毡!于是先生再不参加这样的诗会。

  先生以“但葆唐音衍一支”为志,扶危启蔽,深望后起之士端正诗风。他湖海包容,既结交诗界名家,也聚拢了一批高徒。当是时也,河之北关之外以诗词鸣者,泰半出其门下。师徒们常家宴雅集,胜迹登临,雁书酬唱,佳作迭出。每年所作《迎春曲》,和者数以百计,当时慰为诗界奇观;先生亲手择其良者刻印若干,分送各地诗友。平时他自己的诗作,包括《玉玲珑》、《芳华》、《涉江》诸名篇,他均题写“求正章”送我,我每仰昆仑,但存默敬。

  先生也曾把我的习作推荐给一些刊物发表,还给我一张加入中华诗词学会的表格,并说他和萧老愿介绍我入会。我自知俚俗鄙陋,不敢登大雅之堂,收下了那张表格,却没有勇气填写。现在二老都已仙逝,再不能由他们介绍加入诗词学会,此事使我抱憾终生。

  我曾画几只蟠桃为先生祝寿,先生很高兴地挂在客厅。方期鹤寿无疆,叵料李贺得疾,已卯仲秋,泰山颓,哲人萎,大儒竟归道山!先生去世前,在医院里还对人提起我,说“他的诗已学得不错了,可惜太忙,顾不上了。”呜呼!诗国中华,大雅不绝,后学才俊,何其多也!吾蹉跎尘海,稍涉歌诗,唐音不纯,正法未识,何德何能,猥蒙先生错爱,竟殷殷若此!

  今逢盛世,骚雅复振。拙作付梓,惶惭交并。虽文字荒伧,冀可告慰先生于九泉。特以萧劳先生书赠《双调水仙子》首句:“平生西抹与东涂”中,取“西抹东涂”四字为题,曷敢忘前辈“兴绝学,葆正声”之遗愿,得不诃吾斗胆妄为可也。

  逝者已矣,愿天下诗者教我!

  丁亥年仲秋深州陈廷佑于正阳门左

国务院参事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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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央文史研究馆

馆长:袁行霈 馆长致辞
副馆长:冯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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