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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蒙:思想的享受

信息来源:作者:演讲人:王蒙
发表时间:2009-1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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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人语: 这个讲座的主题聚焦于思想。我们每天都接触外面的世界,并用自己的大脑来思考问题。但思想又往往是一个令人琢磨不透的东西。王蒙老师将从一个新的角度,来为我们诠释:思想为什么也能为我们带来精神的愉悦和享受?下面就让大家聆听王老师精彩的演讲———思想的享受!   

    大家好,我讲的题目是“思想的享受”。思想在人的一生当中占的时间太多了,那么思想是干什么的呢?简单地说思想是为了“了解情况,解决实际问题”。把思想和实用结合起来,是非常必要的。思想的生命力在于它能反映实际,能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但是我们要想一想,所谓解决实际的问题,也包含着解决自己的精神世界的问题。思想的意义,在一个国家的政治生活、经济生活相对稳定的情况下,也可以不是直接地去解决一个社会问题,一个经济问题、一个政治问题,思想可以成为一种精神的享受,是一种精神的自我愉悦和充实,甚至于再说得过一点,思想也可以成为一种精神的游戏。

  下面我说一下思想的享受。我准备从六个方面简单地说一下,即生命的享受、智慧的享受、道德理想主义的享受、感情与激情的享受、自由想像的享受和语言的享受。

生命的享受

  西方的哲学家,喜欢通过思想寻找生命的真理,寻找对于生命的认识。中国人的思想一重道德,二重境界,或者是一重境界,二重道德,境界和道德是分不开的,但是又不完全一样。如果一个人对待自己的生命有了足够的认识和超越,就可以达到一种至少从心理上来说非常开阔,非常享受的境界

  生命的享受,就像法国的哲学家笛卡尔说“我思故我在(Ithink therefore I am )”。思想是你存在的证明,一个人在开始有自我意识后,他最感兴趣的问题是“我是什么?为什么我是我?”当你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你就已经有了思想,按照西方人的说法是认识你自己。西方的哲学家,最喜欢举的例子就是斯芬克斯(Sphinx狮身人面像)之谜。开罗郊区金字塔边上有一座斯芬克斯像,斯芬克斯见到每一个来的人都要提一个问题说:“有一种动物,早晨是四条腿,白天的时候是两条腿,晚上的时候是三条腿,这个动物是什么?”答案是人。因为人小的时候是爬,所以是四条腿,现在是二条腿,再年纪大一点,拄个拐杖是三条腿。西方的哲学家,喜欢通过思想寻找生命的真理,寻找对于生命的认识。

  中国古代的学者,侧重的并不是“真理”这两个字,大家看古圣先贤并不是讲真理也不特别讲求真,他们更注重的是修身。修身追求的是通过思想的切磋、修养、精进、端正,来追求一种道德上的上乘,追求一种生命的境界。中国人的这个思想也很有意思,他是一重道德,二重境界,或者是一重境界,二重道德,境界和道德是分不开的,但是又不完全一样。“思无邪”指的是一种道德的品质,相反的“天人合一”、“三省吾身”这个本身就是一种境界。按孔子的说法“十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欲不逾矩”,达到这样一种既是道德修养的高度,也是一种精神的境界。我们可以试着分析一下,按照中国人的理解,我们对自己生命的思想反过来说,是能够使我们的生命进入什么样的境界?能够得到一些什么样的充实?笛卡尔说“我思故我在”,从另一方面我们也可以视之为“我在我必思”,我只要还活着,就总在思想一些事,总在考虑一些事,其中也会思想、考虑自己的生命。

  现在国外在争论所谓的心脏死亡和脑死亡。心脏死亡是把脉搏、心跳作为生命的主要体征,脑死亡就是把思想作为生命的主要体征。你的生命什么时候不存在了呢?当你的脑子已经彻底坏死了,你其实就已经不存在了,没有思想,没有感觉,你变成了一个植物人。这时,虽然还有呼吸,还能够饮水,但是你已经没有了自我的意识。所以,思想既是人存在的证明,又是存在的第一要务,人活着就有思想,有想法。

  有时候我想,人在一生当中,如果从生命和思想的关系上,我们会看到这样的一个途径。他可以是阶段的,也可以是并存的,我称之为第一是在游戏与生长中的生命。一个人的童年,婴儿时代我不知道应该怎么来讨论他的思想,我也缺乏这方面的知识。儿童时代是在游戏和生长当中度过的,这个时候一个人还没有特别严肃的思想,他的思想往往离不开游戏和生长。但到了学龄阶段,我称之为是学习与成长的阶段(这和生长不一样,生长是生理上的),这个时候他的很多思想是模仿性的、吸收性的、学习性的。到了青年时代,很多情况下,他的思想处在浪漫和伤感的阶段,他既对自己的生命开始有了充分的爱惜,就是对自己的生命有了一种珍惜和拥抱,同时与生俱来地他开始对生命的这种短促,对生命的意义不能完全找得到,而会产生怀疑、悲哀和伤感。

  我所说的思想的享受中,对于生命的享受并不仅仅包括你的乐观、你的阳光、你的信心、你的信念,这些都是一种享受。但反过来说,对人生许许多多遗憾的觉察,就是说生命的滋味是酸、甜、苦、咸、辣都有的,不可能只有一种滋味,只有甜味,只有大白兔奶糖的滋味。自古以来,中国、外国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感叹生命的短促。这个也是一种享受,你既享受了生命的光彩、生命的宝贵,同时也享受了对生命短促的这种遗憾的心情,反过来这种遗憾的心情又促成了你对生命的拥抱和珍惜。如果生命不短促,每个人生命都是无限的,又何必去珍惜它呢?  

  同时在生命当中,如果更进一步,我说它会进入到一种辛劳与责任的阶段。在这辛劳和责任当中,恰恰成为大多数人的一种安身立命的心思。就是说虽然有很多问题解决不了,许多全球性的问题解决不了,许多太空性的问题解决不了,许多历史性的问题解决不了,但是我作为一个人,总有自己要做的事。总有对家庭的责任,对父母的责任,对社区的责任,对国家的责任,对社会的责任,我总要做这些事情。每天分得清意义也好,分不清意义也好,都要从早忙到晚。意义想得很透彻,要从早忙到晚,意义想得不透彻,也要从早忙到晚,因为要吃饭,要工作,要养家,要完成对国家、对社会应尽的义务,同时我也享受国家和社会给我的关照和关爱。对大多数人来说,辛劳与责任本身就已经是一种对生命的安身立命,已经可以使人安心下来了。

  辛劳与责任的问题,使我常常会想起梁启超有一篇很有意思,也很浅显的文章。在我上小学的时候就学过梁启超的一篇文章,当然现在的小学不一定会有,叫做《最苦与最乐》。梁启超说什么事情最苦?有一个事情没有做完就是最苦;什么叫做最乐呢?就是把一个事情作完了最乐。不管大事小事,人的一天有很多的事情,你该做完的事情没有做完,就会觉得很苦,思想有负担。比如本来今天应该去看望一个病人,结果最后搞得没有去成,明天还要去,你就会觉得很苦。他的说法很浅显,很简单,但是从另一方面看又很高尚,你把应做的事情做了就是最乐,应做的事没有做这就是最苦。

  中国的哲人在生命的问题上还有一个更高的要求,那就是能够超越对自己个人生命的关切,能够达到一种超越。起码在思想里面,把自己和世界,和天地,和宇宙,和空间,和时间能够结为一体,能够得到一种真正的自在。自由是近代以来新吸收的一个来自欧美的观念,自由更多地讲一个人在政治和社会上应该得到的保障,不受干扰,能够自己来决定自己的选择。中国人喜欢讲的是自在(zai,轻声),不能说自在( ,第四声)。自在说的是一种内心的自由,就是我能够自得其乐,我能够不感受,我拒绝感受这种被动和痛苦,这是中国传统文化所追求的。

  我刚才说的不是从价值判断、也不是从实用的意义上,而是从享受的意义上说的。但中国古圣先贤的思路有一种非常让人愉悦的地方,那就是你不完全这么做也没有关系。你该斗争还要斗争,该努力还要努力,该辩论还要辩论,该争论还要争论,但是同时你还要知道人对自己的生命可以有一种更从容、更和谐的掌握,这样你就会有一种享受感。我随便举一点古书上的说法,刚才讲到了“天人合一”,讲到了“道”,讲到了“三省吾身”,通过宗教或者由于自己的使命感,可以达到一种快乐、逍遥、无忧、无疚,享其天年或者是光辉、流芳百世、正气冲天。按道家的说法来说,他们特别强调享其天年。一个人应该活多长时间就活多长时间,活得自在,无忧无虑,不感其忧也不感其乐。或者从更有为的角度上我也可以为正义的事业牺牲,那么我就可以光辉,可以流芳百世,可以正气冲天。

  我们常常会在思想当中感受到生命的这种愉悦,比如“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一上来就先告诉了你学习最快乐。“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看起来非常随便的三句话,包含着一种学习,处世,待人,交友,它们把古人、读书人的一些最基本的生活内容都包括进去了,而且有一种天然的愉悦。或者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不管怎么念,它是让你把生命和世界联系起来。山里面也有你的生命,水里面也有你的生命。

  《庄子·齐物论》里面有一段讲“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庄子说至人就是说一个人修养到家了,得了道,这样的人简直就跟神仙一样。到处起火烧着你,你不会热,河流都冻成冰了,你不会冷,有雷,有龙卷风,有海啸,但是你不害怕,这样的人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对生死都不在乎,何况是利害得失呢!他讲的是一种精神境界,如果一个人对待自己的生命有了足够的认识和超越,就可以达到一种至少从心理上来说非常开阔,非常享受的境界。这样的一些话,你当文学作品来读,当哲学的玄思来读,都是很享受的。  

智慧的享受

  智慧的享受有几个不同的层次。第一个层次是博闻强记性的智慧;第二个层次是融会贯通,触类旁通的智慧;第三个层次是了悟和选择的智慧;第四个层次是一种多向思维和重组的智慧;第五个层次是最高级智慧的享受,就是创造,就是创新,就是创意

  智慧是什么呢?就是通过思想之后,把复杂的东西弄得越来越清晰了,弄得越来越明白了,把混乱的东西整理出头绪来了,过去别人不知道的东西,你现在知道了,你有所发现、有所发明,这种智慧对人的享受,可以说也是无与伦比的。我说智慧的享受包括了命题的喜悦与激动,就是你对一个什么事情,能提出一个问题和一个看法是别人所没有的,这是很激动人心的。

  我们想一想,牛顿怎么能从苹果落到地上来开始研究,最后研究出“万有引力”学说。而且被事实所证明,不光是被地球所证明,还被宇宙所证明,被我们神七航天所证明。物体到一定高度就可以失重,人体的重量实际上是地球对我们引力的结果。这个让人觉得不可理解,因为东西往下落,我们认为这是很自然的事情,是不需要考虑的问题。孟子说“人性向善,就好像水一定向下”,说明孟子那个时候不知道水向下并不是水性,而是地球的引力,但是牛顿就能够有这样一个严密的逻辑求证,无懈可击,有所认知的欣然与明晰,判断与发现的狂喜,论述的势如破竹,切磋、辩论的享受,服膺真理的虔敬,力排众议与一鸣惊人的骄傲,智力高扬的满足感。一个会思想的人,他能够用自己的智慧感受到那种满足,那种高扬,那种欣然,那种喜悦。

  对于这种智慧的享受,我也有一些初步的不成熟的说法。我觉得它有这样几个不同的层次。第一个层次,我说是博闻强记性的智慧。就是一个人可以做到博闻强记,可以有很多的具体知识,而对于大部分人来说,自己的智力的开发,只是很微小的一部分。就像一个电脑一样,它的硬盘可能有20G,但是你也许只用了其中的不到1/20,但用得好的人,就会变得非常博闻强记,知识非常丰富。比如说钱锺书的知识就非常丰富!钱锺书在国际讨论会上,谈到一个意大利的古代诗人,他一开口就可以把这个诗人的许多作品背诵出来。据说,钱锺书上大学的时候,在图书馆里头和他的同学说这个书架上的全部书我都会背。他的同学于是就随意找出一本问第245页的第4行是什么,他立刻背了出来。

  更早一点的辜鸿铭,那更是博闻强记,欧洲的一切主要语言他都会,没有他不会的。他岁数大,胡适是后辈的,他第一次见胡适时问他干嘛呢?胡适说在北大教书。他就说我们是同事,又问胡适是教什么的,胡适说教西洋哲学史。他就改用拉丁语和胡适说话,胡适说:对不起,我不会拉丁语。辜鸿铭就说:你不懂拉丁语,怎么敢教西洋哲学史!辜鸿铭还梳着辫子,他主张中国传统文化好,他宣传多妻。他说:一个茶壶可以配四个茶碗,哪有一个茶碗能配四个茶壶的?所以可以多妻。他说多妻是中国文化的精髓,我娶三个老婆,三个老婆的关系都很好,而你们这儿多人爱一个人就要决斗,你们是多么的野蛮啊,我们才文明。辜鸿铭在伦敦坐地铁的时候,拿着《泰晤士报》倒着看。旁边的几个英国年轻人就笑,说他是猪尾巴(PIGTAIL),因为他留辫子,说这个PIGTAIL不认字就不认了吧,还看什么报纸。辜鸿铭就用标准的牛津音告诉他们说:你们的英文太简单,正着看对我的智力是一个侮辱,你们这点事我两眼全看完了,倒着看还行。这种博闻强记性的智慧很了不起啊,他知识就是比别人多。现在我们已经没有这样的人了。北京大学的季羡林先生,起码我知道的他就会英语、德语、梵语,原来北大的金克木他也知道得比较多,但也已经去世好几年了。

  第二个层次,我称之为融会贯通,特别是触类旁通的智慧。这种智慧就不是前边说的博闻强记了,但是问题在于他能通。“通”也是中国古代的话,庄子也写文讲过这个“通”。通是指你懂得自然科学的道理,也能用它来解决人文科学的一些问题,你懂了西方世界的许多事情,也可以通过它来更好地理解东方世界发生的事情,能够融会贯通于古今,中外,东西,文理之间,而且要触类旁通,有些道理有某些一致性。对我们一般的人来说,学外语非常的困难,但是苏曼殊就研究中文和英语里头发音或者语意很接近的东西,他研究出很多东西来。我们很多人在那儿学英语,天天学,也学习得很好,但是从来没有人想到它们的这个相象。有的当然很简单,很容易,比如说英语的“fell”和我们的“飞”是一样的,而且这个是英语里面原来的词,不像是“typhoon”,这个本来就是从中文去的,甚至于“china”瓷器都和中文原来的词有关系,“Tea”福建话“te”,欧洲有的一种叫“cha”是广东话,但是他还研究出许许多多,我现在已经记不清了。

  这种融会贯通和触类旁通的智慧,有时候会搞得牵强附会,但即使是牵强附会也让你自己高兴得不得了。就好像本来在这个房间里头,我没有开这个门,门是锁着的,但是我从墙缝里到了那边去了,这样一种快乐的感觉。我有一个朋友不知道是不是受苏曼殊的影响,他说英语很多地方和山东话接近,“I”就是“俺”,“Ithink”就是“俺寻思”。这个把它说成幽默的段子也可以,但是我也很佩服啊,我说这小子的脑子是怎么长的,从小道上,从山东话走到英语中来,这也不简单。

  第三个层次是了悟和选择的智慧。就是我们所说的悟性,同样和一个人说一样的话,有的时候很费劲,怎么说都不明白,而有的人就一点即透,而且能做出一个正确的选择。西洋人讲政治家的时候很喜欢讲他们的直觉。比如说有几个方案,哪个方案能做,哪个方案不能做,当然如果让学者研究起来,研究十年也不见得研究得清楚。各有各的好处,各有各的害处,各有各的道理,各有各的风险,但是政治家往往会有一种直觉,三个方案一听就知道了。他实际早就决定了,只能采取这个方案,但是他道理说不清楚,然后再弄个研究室,请一帮子人,一帮子秀才,一帮子幕僚帮助他研究,最后找出25个理由来,其实没有这25个理由,政治家也早就明确了这个方案。所以,了悟和选择也是一种智慧。

  第四个层次,是一种多向思维和重组的智慧。所谓多向思维就是既有正向的考虑,也有逆向的思维。对于每一个对象,每一个事物,如果大家都从正面说,我也可以从反面说说,但也不光是从反面说。你看老庄的很多东西就是故意地从反面说。我是觉得名家往往是这样的,大都喜欢这种逆向思维。像老子说“世人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矣”。你们都知道美是美的,美好的东西是美好的,这个事可就糟了,你们都知道善是好的,这个事可就不好了,不善了。这个话他说得非常地简单。一般的都认为他就是一个相对主义者,有善就有不善,有了不善就善,所以有了善必然就有不善,有了美就有了丑,没有美也就没有丑。钱锺书曾经特别提到:实际上,美人还是美,丑人还是丑,不能说有了丑了,所以美也不能称之为美了。我接触这一段话的时候很早,才二十几岁,那时候我做青年团工作,还没叫共青团呢,还是新民主主义青年团,我立刻就明白这个话了,虽然我的这个解释不一定是正解。

  什么叫“世人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很简单,比如今天大家在这里听我的讲座的同时还进行一件事,在听众当中要评出一个美女和一个帅哥来,我们这个讲座就进行不下去了。这就是捣乱嘛,首先你分化了群众,本来大家都是来听讲座的,现在要评美女还要评帅哥,然后听完这个课后美女发20万元钱,帅哥发10万元钱。“斯恶矣”这个绝对就是恶意,第一是破坏了平等性,第二引起了竞争性,第三引起了虚荣心,第四引起了利害心,第五如果这个规矩以后有了,上海图书馆每次举行讲座都评一个美女,那么可能以后就有带着面具来的,有做了假胸来的,有从美容医院来的,它必然引起竞争。今天我举这样一个例子是什么意思呢?就是有时候你从逆向思维也能有所发现,所以我主张既不是单向思维,也不是逆向思维,而是多向思维。多向思维以后你会发现,对于一个对象,一个命题,一个判断,可以有许多解释,当然一个时期会有一个重点。这种多向的思维往往会纠正一些错误,可以帮助你和别人进行一些辩论,可以让你享受到思想的快乐,只有这种多向的思维,才能够尽情享受自己的智慧。

  第五个,也是最高级智慧的享受就是创造,就是创新,就是创意。通过思维,提出了与众不同的,前所未有的,新的论点,或者写出了与众不同的,前所未有的,带有开创性的作品,这样的定律,这样的公式,所谓创造的享受,可以说是人类智慧里最大的享受。创造的享受包括个性的享受,包括纠错,包括与众不同的立论等等。  

道德理想主义的享受

  人的思想当中必然会有道德理想主义,会有一种对于最高级的世界,最高级的人生,最高级的人格的享受

  人的思想当中必然会有道德理想主义,会有一种对于最高级的世界,最高级的人生,最高级的人格的享受。全世界都是这样的。中国早在几千年以前,在《礼记·礼运篇》里边就提出了对大同世界的理想:“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这是一段非常漂亮的说法。这个说法对人的感染力非常强。我为什么从少年时代就接受了社会主义,共产主义这样的一些宣传,这样的一些书籍?我上初中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偷着读《社会发展史》、《论联合政府》等,这和我从小对大同世界的理想是分不开的。外国当然也有很多所谓对理想国的描述,如伯拉图讲的理想国,他推崇哲学家和诗人,把他们说成是理想国里面真正应该掌握国家命运的人。

  也有比较消极的理想,像《桃花源记》,起码从消极的方面来说不会被乱世所残害。尽管我们今天读大同篇,知道这个世界并不会完全做到这一点,短期内不会做到,中期内也不会做到,长期内也还需要作出极大的努力,但我们读了以后,仍然感觉到人类的社会有一个盼头。我们读理想国,如培根的《新大西岛》,以至于读到这种消极理想《桃花源记》的时候,我们同样也会有一种精神的享受。在现实里没有这种世界,但是脑子里有,书上有,心里有,谈话中有,讨论中有。允许不允许呢?现实中没有的东西,难道谈话中也不许有吗?现实中没有的这种正义和公正,难道在文章中也不能够有吗?如果有,它当然是一种精神的享受。当然写这种理想国的也有反面乌托邦,就是设想一下一个社会可以反面到什么程度,可以坏到什么程度。这些在我们国家都出版过,世界有三本最著名的反面乌托邦,《我们》、《一九八四》、《美丽新世界》。就是讲当一个社会如果极权化,如果一个社会流水线化,就是从生产线出来以后,人都变成了具体的,生产阶段的奴隶,丧失了人性。  

感情与激情的享受

  人需要享受什么?人除了要享受喜悦,享受自在,享受逍遥,享受主动,享受智慧以外,还需要享受大喜大悲。你说它是刺激也可以,因为人生当中有这种大喜大悲。大开大合,大喜大悲,是真正的一种强烈的激情,尤其是通过一些文学、艺术的作品,再加上你自己的想象,加上你自己的思想,你会痛感到人生当中的这种仁爱和残忍,这种高尚和卑鄙,这种希望和失落。不知道什么叫希望,不知道什么叫失落,不知道什么是高尚,不知道什么是卑鄙,那就活得太冤枉了。我不想细说了,比如像霸王别姬,还有史记上的许多故事。我当然相信司马迁是作了非常认真的调查研究的,但同时他也是充分地文学化了的,有各种的动人故事,荆轲刺秦,范雎蔡泽,孙膑吴起。太多太多这种戏剧性的激情,在莎士比亚的戏剧里面,在雨果的小说里面。而如果一个人缺少思想,缺少头脑,他经历了这些东西后,就得不到感情的享受,激情的享受,包括生离死别这些享受。

自由想象的享受

  思想的主动性,思想的超前性,是思想的自由性的一种表现。思想的空间永远大于行动与经验的空间思想有一个特点,就是是来自实际的,但是它也有可能脱离实际。只要我们自己有足够的清醒,只要我们自己不至于把我们想象的东西看成是真实的存在,思想有时候脱离一下实际并不是罪过,而是思想的主动性,思想的超前性,是思想的自由性的一种表现。思想的空间永远大于行动与经验的空间,我们行动的空间非常有限。比如说我现在在上海,过两天我去南京,行动的空间是很有限的。而思想却可以想到神七,可以想到月亮,可以想到太阳,甚至可以想到周口店,想到半坡村,想到埃及的卡尔奈克神庙。人恰恰是在思想当中扩展了自己的心灵,使自己达到了超经验的程度。比如说永恒,谁能够看到永恒?只有死了以后,才能看到永恒,但是死了以后就没有办法思想了。比如说无限,比如说辽阔,当然在大海上,在沙漠里,也能感到一点辽阔,但是和真正的辽阔还是不一样。所以这种自由的想象,是对人生经验的一个宝贵的补充,是对人的行动的一个宝贵的补充。但是不要把你的这种还处在想象中的东西,当成实际要操作的东西。毛主席在“文化大革命”当中的悲剧,在某种程度上就是把他有些想象当中的东西,比如说他的“五七指示”,把全国办成一个大学校,在学校里要学农,学工,学军,要批判资产阶级,这是他想象的东西,但想象的东西并不完全是实际的东西。当然,有这种想象力的人,和没有这种想象力的人生命的质量是完全不同的。

语言的享受

  语言本身由于有它的语音、逻辑、语意,文字也有自己的形状,尤其是汉字,有自己的很美的形状,所以语言本身也可以成为一种享受。一个人能够因语言享受,这样的人是不可战胜的

  人的思想不可能绝对地离开语言,当然对这个问题,语言学家,心理学家都有许许多多的争论。有所谓的“裸思想”,就是说他没有构成一个语言,但是一般的人,每天思想的过程,实际上是你自己脑子里,自己构成语言的过程。比如说我今天晚上想不吃饭想减肥,实际上这是几个字构成的“今天”,“晚上”,“不吃饭”,“减肥”,这是一个语言的过程。但是语言本身由于有它的语音、逻辑、语意,文字也有自己的形状,尤其是汉字,有自己的很美的形状,所以语言本身也可以成为一种享受。

  每个人都可以想象,每个人都有自己想听的话。我随便举一点例子,《诗经·汉乐府》上的“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这是最简单的话,而且它互相重复,简单得像幼儿园的话。但写出来以后,那种动感非常的好,我每次看到这个鱼,比看一幅画还生动,画不会动,这个还会动,东、南、西、北,中,游来游去特别的好。

  沉默是金(Silence is gold),这句话我很喜欢,但我常常做不到。如果我要做得到的话,那么今天来到这里,落座以后,我应该说“朋友们, Silence is gold”,然后闭上我的嘴。但这个话我仍然反复地引用,我很喜欢“沉默是金”。

  老子说“治大国如烹小鲜”,对此有各种解释,最具体的解释,说治大国如烹小鲜,不要挠,不要翻,把它变成了一个烹调的原理,不用解释就看这几个字,你就会感到高兴得不得了:治大国感觉和烹小鱼一样。

  李白的诗里头有“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其实不一定“天生我材必有用”,一个材最后没有用,没有机会可用,最后完蛋的情况也有。“千金散尽还复来”就更不一定了,你拿一千块钱出门,被人偷走了,你还复来,谁给你来?但是李白的这个诗太好了,如果你丢了钱,如果你碰到钉子,如果你对你的职业不满意,没关系,反正“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老子既然能丢钱就一定能挣钱。这是享受,我先享受一下,我挣不到钱我也享受了。你如果不知道这两句诗的美好,在那儿干生气,碰到一点挫折,就生气,那么你的细胞就会恶化,癌化。我碰到挫折时,就去看李白的这两句诗。

  “无产者失去的是锁链,得到的是全世界。”《共产党宣言》里这话也太漂亮,太棒了,失去的是锁链,得到的是全世界!

  丘吉尔说:我到处讲民主,不要以为我认为民主很好。不,民主非常糟糕,但是没有民主更糟糕。丘吉尔太会说话了。

  现在有这么一首歌,有很多女性很喜欢其中的一句话:“我行我素”。这话很简单,非常简单,但是你听着很好听,“我行我素”。她不捣乱,但是她也不听你的,保持着自己的尊严和选择。“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这是《礼记·中庸》里的话。不用看它的原文,你就记住这四个字“我行我素”,就可以终生受用不尽。

  有些是完全无意义的语言也可以享受。比如说“吃葡萄不吐葡萄皮”,没有任何意义。但如果你了解了其中的含义,也可能成为一种享受。1996年,我在德国找出了一个根据,那是二十年代德国一个老汉学家写的一本《北京俗话研究》,其中有一个绕口令的原文是:“您吃葡萄,就吐葡萄皮。您不吃葡萄,就不吐葡萄皮。”原来是很合乎逻辑的,可是侯宝林先生用荒诞派的手法,把它改成了“吃葡萄不吐葡萄皮”。然而这一句倒是不很荒谬。我解释一下,只有中国的汉族吃葡萄才吐葡萄皮,我所接触的美国人,德国人,包括中国的少数民族,吃葡萄都不吐葡萄皮,葡萄皮的营养非常的好。但是“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这个太荒谬了,你不吃葡萄你嘴里哪来的葡萄皮啊?我从德国查出这么一本书来,我觉得对北京口语研究上也有自己一点微小的发现。所以无意义的语言也可以享受。

  当然也可以有自己很骄傲,很自得,很满足的语言。比如说波斯诗人的诗“我们是世界的精英和果实,我们是智慧之眼的黑眸子,如果把偌大的世界看作一个指环,无疑我们就是镶在上面的宝石”。我是在“文革”中看到的手抄本的乌兹别克语的这首诗,就是这个意思。啊呀,我觉得忽然之间我就偷偷地牛起来了,虽然是夹着尾巴已经夹了很多年了,但是一想你们都不知道这个诗,这是手抄本,也是乌兹别克语,这是我的翻译。一个人能够因语言享受,这样的人是不可战胜的。

  语言,甚至于包括游戏的语言,荒谬的语言,重组的语言,都有极大的享受性。我说的意思就是思想和生活既有统一性,也有非统一性,非同步性,思想的魅力在于它对生活的发现,它的客观性和实践性。思想为什么有魅力?因为它是客观的,是能够指导实践的,它对生活有发现。但我斗胆说,同时思想的魅力还在于它的非实践性,超前性,不确定性,主观性,自主性,自由性,直到随意性。当然我说的是思想,但是你不能够把你的主观,随意的思想,任意地付诸实践。如果你任意地付诸实践,就会很麻烦。我讲的并不是思想的主要方面,如果讲主要方面,那么我们应该讲思想怎样来认识世界,怎样变成能够改造世界的力量,理论要掌握,要作出正确的判断,要作出正确的决策等等。我恰恰是从一个非主要的方面来讲一讲,我们可以发展自己的精神能力,拓展自己的精神空间。  

问 答

  问:好像中国古人是认为思想、思维也就是人的思考器官是心,而西方人认为是大脑,我想请问一下王蒙老师您怎么看?您刚刚讲到思想会带给我们精神上的愉悦,同时也会带来一些烦恼,困惑的东西,会不会有一种“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的感觉?

  王蒙:你提这个问题很好。中国的古人认为“心之官则思”,因为心脏处在正中。一个人在焦虑当中,快乐当中,兴奋当中,心跳血压都有变化,但是他认为心脏是管思想的,无论如何这是解剖上的误区。因为现在已经有很清楚的证据证明,是脑子在统帅思想,脑子里面有管语言的,有管运动的,可以分析得非常清楚。在这一点上来说,我并不能是为了维护中国文化,就把心脏看成是一个思想的器官。但是我们谈到思想,尤其是谈到感情的时候又喜欢说心,这一点中国和外国是一样的。外国人说我的情人的时候他说“My sweet heart(我的甜心)”,他表达爱是画一颗心,他不会说“My sweet brain(我的甜脑)”,没有这么说话的。说明在这一点上,把思想感情和心联系起来不是也不算是完全错误。

  您说的第二个问题其实非常重要,我今天忘记讲了。思想是享受的根源,思想也是烦恼的根源,确实是这样,但是我们所要求的是一种超越。可以说一个人在童年时没有多少思想,是非常快乐的,那个时候并没有烦恼。当一个人真正有很多的阅历,学识,他的精神达到了一定的境界的时候,他才有能力来超越这些烦恼,克服这些烦恼,在这个过程中他是不断地在烦恼不烦恼,焦虑不焦虑中度过的。思想本身包含着被我们称之为焦虑、担忧、怀疑、悲哀、伤感的东西,我们所说的思想享受不是说不承认这种东西,而是期待着对这种负面的情绪和心理状态的包容和超越。

  问:在当今社会,人们比较注重的是物质上的享受,那么怎样才能让社会上更多的人在思想上得到享受?

  王蒙:我们一般说到享受,很容易想到的是那些物质的东西,这个也是必然的。而且应该说,老百姓、人民有权追求物质上的自己最基本的满足,或者是起码的满足,但是同时也应该有精神的享受。我相信我们也能看出来,在小康的社会当中,大家对文化生活越来越有兴趣,对艺术有越来越多的兴趣,我们去剧院,去图书馆,去展览馆,包括来听讲座,都说明我们对思想、精神、文化有越来越多的追求。特别的办法我也不知道,但是这个和教育的普及,和文化工作者的努力,以及国家对文化建设的重视是分不开的。

  问:以前我们大家都知道精神享受,好像不太听到思想享受,这是不是一个比较新的名词?

  王蒙:是这个意思,因为精神享受我们很容易就会想到对艺术的欣赏,看画,听音乐,看戏,听歌。你说你去听歌星开演唱会,全场又蹦又跳这也是一种精神的享受,但是思想的享受,要求你进入一个最严肃的领域,而这个更严肃的领域同样可以给你带来更高级的享受。

王蒙 中国当代作家,河北南皮人,生于北京。1953年创作长篇小说《青春万岁》,1956年发表短篇小说《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后赴新疆生活、工作十多年。后任《人民文学》主编、中国作协副主席、中共中央委员、全国政协常委等职。著有长篇小说《青春万岁》、《活动变人形》、《季节四部曲》等,中篇小说《相见时难》等,专著《红楼启示录》、《王蒙话说红楼梦》、《王蒙讲稿》等。作品被译成英、俄、日等多种文字在国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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