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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板桥诗词艺术探析

信息来源:作者:华耀祥
发表时间:2009-1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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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板桥名燮,字克柔,号板桥,康熙三十二年(1693)年生于江苏兴化一个清贫的读书人家。中秀才后,设塾于真州(今之仪征),继而卖画于扬州,雍正十年中举,乾隆元年中进士,先后任范县、潍县县令,约于乾隆十八年辞归,三十年(1765)逝世。生前曾自编并手书诗钞、词钞及家书十六通。
    郑板桥和封建社会的其他知识分子一样,儒家思想是他世界观的根本,这在他的十六通家书中表现得最为鲜明。他在对堂弟郑墨的训诲中提出,读书修身“第一要明理作个好人”,秉性要“忠厚悱恻”,为人要“去浇存厚”,不可工心计。对人要讲爱,所谓“以人为可爱,而我亦可爱矣”;即使自己富贵了,仍要“敦宗族,睦亲姻,念故交”。孔子的仁者“爱人”(《论语.颜渊》)正是板桥世界观的核心,而且,这在板桥身上有着独特的体现。
    板桥认为,穷人与富人“总是天地间一般人”,应该平等。他要求家人对佃户要尽主客之礼,“主客原是对待之义,我何贵而彼何贱乎”?他严格要求儿子,不论贫富,一律要尊重年长的同学。这种平等观固然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孟子.梁惠王》)、“民胞物与”(张载《西铭》)等儒家思想的反映,但是,在讲究等级、门第的封建社会里,这样的平等观是很罕见的。原因在于思想对人的影响,不是如白染皂般的简单,而是和个人特定的生活经验的一种化合。板桥出身清贫,对当时富欺贫、强凌弱的社会现实有着深刻的体认,所以,在板桥身上,儒家的思想道德不是口头上说说的高调,而是真心信奉、躬自实践的行为准则。
    说到这里,我们就可以理解所谓板桥的“怪”了。如果说板桥的书法有独树一帜的“怪”,绘画有不同流俗的“怪”,那么,他的世界观却纯属儒家正统。所谓“怪”者,乃是他对儒家学说的真诚执着,这在一些以四书五经为敲门砖者看来,便显得“怪”了。例如,他做了范县令,告诉郑墨,“将来需买田二百亩,予兄弟二人,各得百亩足矣,亦古者一夫受田百亩之义也”。板桥当然不会迂得按照井田制来置产,真正的原因是:“若再求多,便是占人产业,莫大罪过。天下无田无业者多矣,我独何人,贪求无厌,穷民将何所措足乎?”(《范县署中寄舍弟墨第四书》)在汲汲乎富贵者看来,板桥这种行为和理由实在“怪”,但他对穷人的同情——“仁”则是真诚的。
    有些论者赞美板桥的民族意识。其实,板桥出生于康熙三十二年,清建国已经整整五十年,三藩之乱也已平定了十二年,康熙对汉族知识分子开始采取和笼络的政策。他修明史,为史可法立祠,开博学鸿词等,不要说一般知识分子已经承认清政权,就连明末参与抗清武装斗争的毛奇龄也受感化,博学鸿词开科,他名列一等,授翰林院检讨。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中,要说将科举入仕当作人生理想的板桥抱有多少民族意识,是不合逻辑的。板桥诗词中,慨叹过明之败亡,权臣误国,忠臣殉节,但那只是把这些当作历史现象来评论而已。我们只要冷静地审读那些诗词,就可以明白。赞美板桥先生的民族意识实在是一个误会。
    魏晋以后,佛道学说日益渗入知识分子的心灵。佛要出世,老庄要清静无为,而儒要入世,他们似乎不能两立。但是,士人在“穷则独善其身”时,佛家的色空观念、道家的退隐适意就是他们的精神安慰剂。在封建社会中,佛道之说正可以说是儒家学说的补充,而不懂禅宗和老庄的人简直不配称为士大夫。板桥结交了许多僧道好友,其诗词中,佛道两家的色彩也是可以多所发现的。
    板桥思想虽然以儒家学说为本,但他生性浪漫,《清史列传》记他年青时,“性落拓不羁,喜与禅宗尊宿及期门子弟游。日放言高谈,臧否人物,以是得狂名”。他自己也说:“又好大言,自负太过,谩骂无择。”然而正是这种不羁的性格使他为人特立独行,在做学问时“能自刻苦,自愤激,自竖立,不苟同俗”,为文也必“自出己意”(《板桥自叙》)。他在绘画和书法上的成就正与他这种大胆狂放的性情分不开,甚至有关他的许多真真假假的轶事也反映着这种性格。他的浪漫个性还表现为率真重情,这里倒不是指他好情色一面,而是说他天性重真情,反映在创作中,便如张维屏在《国朝诗人征略》所言“板桥大令有三绝:曰画,曰诗,曰书。三绝之中有三真:曰真气,曰真意,曰真趣”。由此,后人也常以一个“真”字赞美板桥的诗词。叶恭绰在《清代学者像传》中以“疏宕洒脱,天性独挚”八个字相称板桥的为人,是贴切的。
    板桥处在一个形式主义、复古主义的文学思潮盛行的时代,但他却不受这股思潮的影响。王渔洋主张“神韵”,“不着一字,尽得风流”,板桥却批评专务“言外有言,味外取味”者为“纤小之夫”;沈德潜提倡“格调”,要求温柔敦厚,怨而不怒,板桥却主张为文应该“沉着痛快”、“生辣”。他继承公安派的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的观点,反对拟古主义,“吾文若传,便是清诗清文;若不传,将并不能为清诗清文也,何必侈言前古哉”?之所以如此,是板桥为文有两个主张,其一是“理必归于圣贤,文必切于实用”。对于以考据为避世手段的经学,他公开说“生平不治经学”,甚至批评理学“只合闲时用着,忙时用不着”(《板桥自序》)。至于为文道不着民间痛痒的“锦绣才子”,板桥一概斥之曰“废物”。其二是为文必须“自出己意”,“自树旗帜”。他在诗中这样写道:“英雄何必读书史,直摅血性为文章。”(《偶然作》)所以,他虽然与王渔洋、沈德潜同时,却能不为他们所左右。
    从这两个根本主张出发,板桥的文学批评有所谓“大乘法”与“小乘法”之说:“理明词畅,以达天地万物之情,国家得失兴废之故”的是大乘法,反之,与“圣贤天地之心、万物生民之命”无关的靡丽之作都属小乘法。因此,板桥自己的创作也就敢于抨击恶吏,同情穷苦,并以此自豪地与吴嘉纪比高下了。
    大致说来,板桥与性灵派相近,他们都强调写真实性情,反对复古、拟古,反对以学问为诗,所以他与袁枚惺惺相惜也就是自然的事了。但是,板桥也不全同于性灵派。首先,板桥重“道”,称“《六经》之文,至矣尽矣”(《焦山别峰庵雨中无事书寄舍弟墨》),而袁枚却说:“六经尽糟粕。”(《偶然作》)板桥推崇“时文”:“今人鄙薄时文,几欲摒诸笔墨之外,何太甚也?将毋其貌而不鉴其深乎!”(《潍县署中与舍弟第五书》)而袁枚为了科举,勉强攻读时文,他描述自己当时的心情道:“于无情处求情,于无味处索味,如交俗客,强颜以求欢。”(《小仓山房续文集》卷31)其次,袁枚反对理学与板桥不同,前者是在肯定情欲合理的基础上,反对理学之“存天理,灭人情”,板桥只是批评理学不能“切于日用”,而不是反对它的“执持纲纪”,双方是大相径庭的。
    板桥的文学主张没有也不可能越出儒家的范围,但是由于他执着现实,执着民生,排斥虚假,因而在形式主义泛滥的潮流中,坚持司马迁、杜甫以来的现实主义传统,吹起了清中叶文坛上的一股清风。
    板桥自陈“直摅血性为文章”,由此,在论及板桥诗词时,多有人以“真”许之,上文已经说及。然而,凡是优秀的,何诗不真?所谓情真也者,只是一首好诗起码的、不可或缺的要求,所以我们要阐明的应该是不同诗人的真情的不同内涵,而不是笼统地赞一句“情真”。板桥在诗词中,赞颂的是他胜似亲母的乳母、继母,同情的是逃荒的灾民、无助的孤儿,乃至酷刑下的盗贼;抨击的是无人性的叔叔、婆婆、岳父,以及贪酷的恶吏。这一些写来情深意切,爱憎分明,流露着真诚无伪的天性。板桥将他的一腔真情倾注于人间弱者,倾注于下层百姓,这种宽博的人道主义精神,正是他不同于其他诗人之处,凸显他独特的情真的一面。
    板桥作诗论诗的最高标准是“沉著痛快”,可是,对板桥诗歌的这种风格,前人评价不一。卞孝萱编《郑板桥全集》录扬州图书馆藏清晖书屋刻《板桥集》评《寄许生雪江》三首道:“板桥诗,苦于说得太尽,令人有一览无余之憾。此首较含蓄有味。先生以沉著痛快为主,若以无含蓄少之,必为先生所骂。”这是贬者。褒者如徐世昌在《晚晴诗汇》中赞美板桥诗“荒率处弥真挚有味”。分歧表现得最典型的是对《沁园春.恨》的不同评价。这是板桥在科举不得意时发牢骚的一首,词如下:
    花亦无知,月亦无聊,酒亦无灵。把夭桃斫断,煞他风景;鹦哥煮熟,佐我杯羹。焚砚烧书,椎琴裂画,毁尽文章抹尽名。荥阳郑,有慕歌家世,乞食风情。单寒骨相难更,笑席帽青衫太瘦生。看蓬门秋草,年年破巷;疏窗细雨,夜夜孤灯。难道天公,还钳恨口,不许长吁一两声?颠狂甚,取乌丝百幅,来细写凄清。
    查礼在《铜鼓书堂遗稿》中极赞此词道:“其风神豪迈,气势空灵,直逼古人。”而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里斥为“似此恶劣不堪语,想彼亦自以为沉著痛快也”。不过,陈廷焯对板桥词有褒有贬,《词则》:“板桥词最为直截痛快,魄力自不可及。”其《白雨斋词话》则曰:“板桥论诗,以‘沉著痛快’为第一。论词,取刘蒋,亦是此意。然彼所谓‘沉著痛快’者,以奇警为‘沉著’,以豁露为‘痛快’耳。吾所谓沉著痛快者,必先能沉郁顿挫,而后可以沉著痛快。若以奇警豁露为‘沉著痛快’,则病在浅显,何有于‘沉’?病在轻浮,何有于‘著’?病在鲁莽灭裂,何有于‘痛’与‘快’也?”
    对板桥这种风格的评价之分歧,在于各人的审美观的差异,及由此产生的评价标准的差异,那么,我们如何确立一个较为公允的评价标准呢?“沉著痛快”本是前人用以赞美一种既劲健又流利的书法,后来用到诗歌批评中。我们可以从《潍县署中与舍弟第五书》中一段文字了解板桥赋与这四个字的内涵:
文章以沉著痛快为最,《左》、《史》、《庄》、《骚》、杜诗韩文是也。间有一二不尽之言,言外之意,以少少许胜多多许者,是他一枝一节好处,非六君子本色。而世间纤小之夫,专以此为能,谓文章不可说破,不宜道尽,遂訾人为刺刺不休。夫所谓刺刺不休者,无益之言,道三不着两耳。至若敷陈帝王之事业,歌咏百姓之勤苦,剖晰圣贤之精义,描摹英杰之风猷,岂一言两语所能了事?岂言外有言、味外取味者,所能秉笔而快书乎?
    板桥并不是完全否定不尽言、言外意,这本是诗歌不可或缺的要素,他反对的是由司空图、严羽到王渔洋将其定为无上标准,“专以此为能”。这里的分歧在于对文学功能的认识。板桥曾经说:“作诗非难,命题为难。题高则诗高,题矮则诗矮,不可不慎也。”这里所谓命题,就是确立诗歌的主题,小而言之,要“端人品,厉风教”(《范县署中寄舍弟墨第五书》)、大而言之,则要“达天地万物之情,国家得失兴废之故”(《与江宾谷、江禹九书》)。为此,板桥才提倡“沉著痛快”。
    板桥将文学的社会功能奉为至高无上,那些“敷陈”、“歌咏”、“剖析”、“描摹”的,正是他希望于人们的“沉著”之处,为了表现这样的主题,板桥便要求为文必须“痛快”,也就是“秉笔而快书”的意思。其实,无论“沉著痛快”还是他力辟的“言外有言,味外取味”,都是文学创作的不可或缺的手段,没有高下之分。板桥认为在写重大题材时,应该直截痛快,不是没有道理,问题是他的“沉著”比起杜甫的“沉郁”来,缺少厚实的蓄积。杜甫生在唐王朝从巅峰跌向没落的混乱时代,一生困顿,他有着太多的忧国忧民之情,在他的“沉郁”里面,不仅积有个人的,更有时代的不幸,发而为诗,顿挫开阖,意境自然阔大,情感自然深沉。请看杜甫去世前两年写的《登岳阳楼》:
    昔闻洞庭水,今登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杜甫擅长将壮阔的大自然作为抒写内心哀伤的背景,而他在极写了自己“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的凄凉晚景后,陡然翻出了“戎马关山北”一句,让我们看到了他博大的心胸,其中满填着的并非仅是一己的痛苦,更包含着对整个国家和人民的灾难的关怀。
    如果我们将板桥的《沁园春.恨》来与杜甫做比较,就可以明白,这首词的“痛快”中,承载的只是个人一时的科场失意,实在不值得这样大呼小叫。我并不是拿杜甫来要求板桥,只是想在这样的比较中,说明对板桥的“沉著痛快”的评价标准,不应是这种风格本身,而是要看它承载的内容能否和它相称。
    板桥诗中,最称得上“直摅血性”的是他的古体诗,集中收有五十首左右,以七古为多,后期则多见五古。其中写得最动人的是抨击社会丑恶现象的几首:七古《悍吏》、《私刑恶》,五古《孤儿行》、《后孤儿行》、《姑恶》、《逃荒行》、《还家行》、《思归行》。板桥善于选择大量血泪细节,动用叙事文学的种种手段,刻画入微,读来使人心酸。这几首古体的语言朴实平顺,多用白描,明显是承继了白居易现实主义的乐府传统。白居易的“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与元九书》)正和板桥同调;《新乐府》自序所谓“其辞质而径”,“其言直而切”也正是板桥这几篇古体诗的语言风格。板桥之承继白居易新乐府传统,不是偶然的,清初以来,描写民间疾苦的乐府诗的作者,大有人在:在板桥之前有钱澄之的《水夫谣》、《催粮行》等,梁佩兰的《养马行》、《采珠歌》等,被板桥誉为“最善说穷苦”(《板桥自序》)的吴嘉纪,更有《难妇行》、《风潮行》、《临场叹》,这些都是反映匹夫匹妇之心声的作品。
    其他或吊古、抒怀,或赠友、题咏,其中也有写得出色的,但与上述诸篇对比,风格却明显不同:语言求华采多姿,有时使人感到板桥故意要与白描的风格区隔,甚至学习韩愈的古奥;又能叙议结合,情景交融,故而写来往往色彩斑斓,气势豪雄,别样地表现他“沉著痛快”的风格。如《赠高邮傅明府,并示王君廷》、《赠潘桐冈》、《送陈坤秀才入都》、《音布》等皆是。板桥写古体诗如此得心应手的原因,正如他自己在《板桥自序》中说:“少陵七律、五律、七古、五古、排律皆绝妙,一首可值千金。板桥无不细读,而尤爱七古,盖其性之所嗜,偏重在此。”这就告诉我们,一方面是努力学习杜甫的结果,另一方面则跟他的浪漫性格有关。和近体诗不同,古体诗没有严格的格律束缚,性格豪放、感情充沛的人,其天性应该说和古体诗相近,得心应手是很自然的事。
    板桥诗作中,七绝的数量最多,有九十余首,且题材最广,有抒情、写景、吊古、感怀、赠答、题画,甚至用来记人,这大概和七绝的特点有关。由于七绝在格律诗体中最为自由,虽然不能违反平仄、用韵和对仗的规律,但是,可以截取七律的前半首,或者截取七律的后半首,或者截取七律的首尾两联以成诗。如果诗人故意写拗体,将七律的一、三联或者二、四联组合成诗的话,就连粘对都可以不管了。所以,据沈祖棻在《唐人七绝诗浅释》中统计,《全唐诗》中,七绝是仅次于五律的体裁。它既有律诗音韵和谐之美,又有较大的创作自由,自然获得历代诗人的喜爱了。
    板桥虽然写了那么多的七绝,但这似乎不是他着力的体裁。九十余首诗,绝大部分都是截取七律首尾联式的结构,极少见到对偶句,说明板桥写七绝都是信手挥洒,并无探索揣摩刻意为之的意图。他在《由兴化迂曲至高邮七截句》中,六首律绝,居然夹了一首古绝:“湖上买鱼鱼最美,煮鱼便是湖中水。打桨十年天地间,鸬鸶认我为渔子。”可见板桥在写这组诗时,也只是随手写去而已。也因此,这九十余首短诗往往可以见到板桥的内心深处,其中最动人的当推《哭儿五首》,现选录二首于下:
    坟草青青白水寒,孤魂小胆怯风湍。荒涂野鬼诛求惯,为诉家贫楮镪难。
    可有森严十地开,儿魂一去几时回?啼号莫倚娇怜态,逻刹非而父母来。
    这里将一个贫穷的父亲对夭折的娇儿的爱怜、痛苦和无奈表现得淋漓尽致,读来令人心酸。其它写景、抒怀、吊古、题画等也颇有可观的,如《平山宴集诗》之四:
    野花红艳美人魂,吐出荒山冷墓门。多少隋家旧宫怨,佩环声在夕阳村。
    这是写扬州北郊的玉勾斜,当年随隋炀帝南来而死的宫女都葬在这里,如今美人的鬼魂化作艳红的野花,却又好似听得她们佩环丁东之声。
    这种随手写去的,不免有不如人意之作,如《七夕》。板桥曾说:“尝笑唐人《七夕》诗,咏牛郎织女,皆作会别可怜之语,殊失命名本旨。”(《范县署中寄舍弟墨第四书》)现在他也作“会别可怜之语”了:“一年一会多离别,好把牛郎觑得真”,“明年又有新愁恨,不得重提旧怨词”。风流多情的郑板桥不知何以写得如此笨拙,而且自己选收在诗集中。
    在汉魏六朝,五言体是诗坛主流,至唐,七言兴起,以后越来越成为诗坛正宗。如果说,绝诗要求的是诗人的天赋,那么,律诗考验的是诗人的功力。通读板桥的七律,意外的是,其中竟然不见他的“沉著痛快”。他七律的风格大体可分为两类:一类是他直抒胸臆的,无论赠人、记事还是自遣,诗风清新洒脱,诚挚雅素。很典型的一首是《扬州》:
    画舫乘春破晓烟,满城丝管拂榆钱。千家养女先教曲,十里栽花算种田。
    雨过隋堤原不湿,风吹红袖欲登仙。词人久已伤头白,酒暖香温倍悄然。
    板桥在词中会用狂呼来发泄愤懑,但同样的仕途困顿,在七律中却以洒脱出之,见《自遣》:
    啬彼丰兹信不移,我于困顿已无辞。束狂入世犹嫌放,学拙论文尚厌奇。
    看月不妨人去尽,对花只恨酒来迟。笑他缣素求书辈,又要先生烂醉时。
    作为画家的板桥,写景也是他的长处,佳句颇多,写得最可喜的一首是《喜雨》:
    宵来风雨撼柴扉,早起巡檐点滴稀。一径烟云蒸日出,满船新绿买秧归。
    田中水浅天光净,陌上泥融燕子飞。共说今年秋光好,碧湖红稻鲤鱼肥。
    板桥的家乡兴化是水乡泽国,那里春末夏初栽秧季节的特有景色,让诗人写得美妙如画,而且洋溢着一派生气和喜气。这类七律占多数,因为有真情实感,所以无需雕琢,典故也很少用。
    板桥的另一类七律则是富丽堂皇的风格,语言华美,用词考究,格律谨严,多用典故修饰,倒也显示了板桥的功力,有代表性的是《挽老师鄂太傅五首》。板桥与康乾朝的重臣鄂尔泰父子交情不浅,仕途中恐怕也得到不少助力,五首挽诗不是敷衍了事,真是写得花团锦簇、堂哉皇哉,看得出是倾力而为,这一类诗数量不多。另如奉呈紫琼崖主人慎靖郡王允禧、安徽布政使晏斯盛的,都是有所为而作,所以努力雕琢。至于他的《真州杂诗八首并及左右江县》,曾引得他人纷纷应和,板桥高兴之余,又写了《真州八首属和纷纷皆可喜不辞老丑再叠前韵》,这些水彩画般的诗篇似乎风靡一时。
    《清史列传》评板桥诗“颇近香山放翁”,《扬州府志》评为“诗宗陶柳”,《兴化县志》则说“诗宗范陆”,这些都是赞美的话,而板桥有些友人却批评他的七律有“放翁习气”。所谓“放翁习气”指的是陆游慷慨激昂的“忠愤”之作以外的闲适诗篇。钱锺书先生在《宋诗选注》中曾说,明清之际,人们欣赏陆游的正是这些“闲适细腻”的作品,这倾向要到清末才纠正过来。不过在像板桥“一二知己”这一部分人当中,“放翁习气”已经带有贬义。板桥在《前刻诗序》中回应说:“余诗格卑卑,七律尤多放翁习气。一二知己屡垢病之,好事者又促余付梓。”板桥在口头上承认自己“诗格卑卑”,是因为他的创作原则是“理必归于圣贤,文必切于日用”,但自己的七律多半是“逐光景,慕颜色,嗟困穷,伤老大”,“何与于社稷生民之计、三百篇之旨哉”(《后刻诗序》)!所以他不能不做出谦虚的姿态承认自己“诗格卑卑”。然而,细味这几句,板桥恐怕并不以“一二知己”的批评为然。表面上,板桥好像也认同这批评,但促他付梓的“好事者”显然并不同意,而板桥也听从“好事者”的建议,将诗词手抄付梓,无言地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板桥对陆游的评价极高,在《范县署中寄舍弟墨第五书》中曾为陆游作辩护:他将陆游和杜甫进行比较,认为“杜之历陈时事,寓谏诤也;陆之绝口不言,免罗织也”。所以板桥的结论是“虽以放翁诗题与少陵并列,奚不可也”!他给陆游如此高的评价,足证他并不以“放翁习气”为下乘。
郑板桥曾自言学词的三个阶段:“少年游冶学秦柳,中年感慨学辛苏,老年淡忘学刘蒋。”(词集《自序》)板桥一开始从陆种园学词,便是走的豪放一路。所谓的“学秦柳”,是说和他们一样写情词,而不是学习他们的风格。
    传统里,词以婉约为正宗,从开创豪放风格的苏东坡以下,该派词人也无不写下许多婉约的词作,板桥也是如此。他的情词和秦观的柔曼典雅、情景交融的风格,柳永的浅斟低唱、绸缪婉转又善于妥帖铺叙的风格大不相同。板桥情词的特色,是喜欢运用细节写主人公,最典型的是《贺新郎.赠王一姐》,其中用大半篇幅将幼年的王一姐描写得非常传神,见出板桥心中无限的怀恋,情芬芳而意缠绵,是板桥情词的代表作:
    竹马相过日,还记汝云鬟覆颈,胭脂点额。阿母扶携翁负背,幻作儿郎妆饰,小则小寸心怜惜。放学归来犹未晚,向红楼存问春消息,问我索,画眉笔。廿年湖海长为客,都付与风吹梦杳,雨荒云隔。今日重逢深院里,一种温存犹昔,添多少周旋形迹!回首当年娇小态,但片言微忤容颜赤,只此意,最难得。
    板桥情词似乎不喜欢借景抒情,他既不像秦观那样将情几乎完全融于景色中,抒情只是点睛,也不像柳永将感伤浓浓地染在秋色上。不过,板桥词中抒情语的发露明快倒和柳永相近,有些语句如“烟软梨花,雨娇寒食”(《念奴娇.桃叶渡》)、“分明一见怕销魂,却愁不到销魂处”(《踏莎行.无题》)也像秦观。
    人到中年,人生感慨多了,于是用辛苏的豪放风格“直截痛快”地抒发出来。苏东坡开创的“以诗为词”、以议论入词、句法的散文化,也是板桥作词的基本手法。当我们读到“咄汝陈生者”(《贺新郎.赠陈周京》)时,不免会联想起辛弃疾的“杯,汝来前”(《沁园春》);读到“我梦扬州,便想到扬州梦我”(《满江红.思家》)时,也不免联想到辛弃疾的“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贺新郎》)。我不是说板桥在模仿稼轩词,只是举例说明豪放词手法的传承。板桥的豪放词的特点是用强烈得近乎粗糙的语言、极度夸张的形象以及充满激情的抒情和议论表达自己鲜明的爱憎,以致人们指责他“粗野”、“叫嚣”,同时又不得不承认他“笔力雄浑”。例如,他描写徐渭的草书:“扫长笺狂花扑水,破云堆岭。云尽花空无一物,荡荡银河泻影。”(《贺新郎.徐青藤草书一卷》)想到自己坐困穷家,便要“掷帽悲歌起”(《贺新郎.送顾万峰之山东常使君幕》),说自己仕途困顿为“十载名场困,走江湖盲风怪雨,孤舟破艇”(《贺新郎.答小徒许存》),描写南京城是“悬岩千尺,借欧刀吴斧,削成江郭”(《念奴娇.石头城》),赞美死节的大臣为“乾坤欹侧,借豪英几辈,半空撑住”,骂小人为“世间鼠辈,如何妆得老虎”(《念奴娇.方景两先生祠》)。至于《沁园春.恨》更是狂呼大叫了。
    板桥的《念奴.金陵怀古十二首》最能体现他苍凉慷慨的风格,前人评价亦颇高,其原因也许是词体更有利于抒发感慨。因为词的句有长短,韵可平仄,篇幅又大于律绝,易于挥洒,所以尽管立意普通,但一腔感慨能写得或激昂雄浑,或苍茫感喟,或洒脱奔放,具有相当高的艺术成就。其中写得出色的当为《石头城》、《莫愁湖》、《胭脂井》三首。
    但奇怪的是,他的怀古诗却不很高明,十六首怀古诗大多平平而已。像《四皓》:“云掩商于万仞山,汉庭一到即回还。灵芝不是凡夫采,荷得乾坤养得闲。”议论平凡,语言也淡而无味。试看同题材的杜牧的《题商山四皓庙一绝》:“南军不袒左边袖,四老安刘是灭刘。”两首诗的精警和平庸一目了然。较耐咀嚼的是《肃宗》:“太平天子无愁思,内殿唯闻打子声。”表面上是讽刺玄宗在“范阳余孽尚纵横”时居然“无愁思”,可是题目却是“肃宗”,这就暗示读者,是儿子肃宗逼的。宫廷斗争竟如此无情!前人讨论板桥的词和诗成就孰高,从怀古诗词的比较看,词当高于诗;即使从诗和词的总体看,好词的比例也高于好诗。
    板桥自言“老年淡忘学刘蒋”,但是刘过、蒋捷是南宋时人,词风学辛弃疾的豪放,怎么“淡忘”了世情的板桥反而学起他们来了呢?刘过生于南宋初,虽有不少忧国忧民的慷慨之作,但“十年无计困场屋,说着功名气拂胸”(《上袁苏州》),只好浪游四方,晚年得辛弃疾赏识,送了他一大笔钱,让他买田养老,结果他“竟荡于酒”(岳珂《史》)。刘熙载《艺概》评他的词风“狂逸之中自饶俊致”。蒋捷作为宋末遗老,内心创痛更深,却只能外示旷达,用潇洒的笔调,“只把平生闲吟闲咏,谱作棹歌声”(《少年游》)。看来,无论是心境还是词风,都与“七品官耳”的板桥相通,板桥的所谓的“学刘蒋”,多少有些自己的感慨和牢骚在内,从《唐多令.思归》中,可见一斑:
绝塞雁行天,东吴鸭嘴船,走词场三十余年。少不如人今老矣,双白鬓,有谁怜?官舍冷无烟,江南薄有田,买青山不用青钱。茅屋数间犹好在,秋水外,夕阳边。
    他所谓“淡忘”是说淡泊忘情,对世事不再热衷。这种“淡忘”,板桥自言“与时推移而不自知”,其实,它是饱经沧桑的老人,在失意的晚年,自以为看透世情、勘破红尘而后产生的心境。《西江月.警世》三首中,那位倍受冷落又无奈儿孙辈热衷富贵名利,只好醉卧旗亭的老人,正形象地表现了“淡忘”者的生活态度。板桥何尝“不自知”!这样的“淡忘”再进一步,就是七首《瑞鹤仙》和十首《道情》中避世、遁世,乃至否定一切功业的观念。这时的板桥已经近乎庄子了。
    在清代的诗坛上,板桥不是开宗立派的宗师,但也自有其特色。他作诗既近性灵派,主张直抒血性,却不似袁枚般轻脱浮浅;他虽然强调文学的社会功能,却未曾沦为封建道德的说教。之所以如此,乃是他有一颗真诚的心灵和关注民生的人道主义精神。正是这种以关心“民间痛痒”、“歌咏百姓之勤苦”为自己诗法最高标准的现实主义,使板桥在清代诗歌诗上有了一席地位。

    作者单位:扬州教育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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