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选粹
谢灵运《庐陵王墓下作》解读
晓月发云阳,落日次朱方。
含凄泛广川,洒泪眺连冈。
眷言怀君子,沉痛切中肠。
道消结愤懑,开运申悲凉。
神期恒若存,德音初不忘。
徂谢易永久,松柏森已行。
延州协心许,楚老惜兰芳。
解剑竟何及,抚坟
徒自伤。
平生疑若人,通蔽互相妨。
理感深情恸,定非识所将。
脆促良可哀,夭枉特兼常。
一随往化灭,安用空名扬。
举声泣已洒,长叹不成章。
一个人的最长项往往掩盖他其他方面的成就。谁都知道谢灵运是最著名的山水诗人,而他同时也是优秀的政治抒情诗人,这一点,就很容易被忽略,甚至被遗忘。
谢灵运很想当一名隐士,徜徉游放于他酷爱的浙东山水之间;但他的出身太高贵了,从很年轻的时候起就继承了祖先留下的公爵爵位,他又有极高的才华,据说占天下全部才气的十分之一:这样的背景决定了他非与政治发生密切的关系不可。廊庙与山林,诗人在这两极之间摆动,经历了许多痛苦。
谢灵运第一次在政治上遭受重创,是因为他与庐陵王刘义真(407~424)有着密切的关系,在刘宋王朝开国不久的永初三年(422),他就被赶出朝廷,打发到位于海边的永嘉去当一名十分乏味的太守;而庐陵王刘义真本人则从非常有可能继承皇位的崇高地位上被拉下来,成了庶人,不久更被暗杀。后来政局发生巨大的变动,刘义真的三弟刘义隆(宋文帝)登极以后,很快杀掉了当年发动政变、擅自废立皇帝的权臣徐羡之等人,为他的二哥刘义真平反昭雪,恢复了名誉和地位;谢灵运也被请回首都,担任文人最为仰慕的清贵高官秘书监。在由故乡进京的途中,诗人特地去凭吊庐陵王的陵墓,写下了这首著名的诗篇。这是元嘉三年(426)春天的事情。据《文选》卷二十三李善注的介绍,宋文帝刘义隆在初次接见谢灵运的时候,问他:“自南行来何所制作?”诗人举出的惟一作品,就是这首《庐陵王墓下作》。
诗从自己的行程写起,天还没有大亮就趁着月光从云阳(今江苏丹阳)出发,到太阳落山才到达朱方(今江苏镇江),按这两地相距甚近,根本用不着花一天时间,所以这里言外显然是要说自己在途中有相当长的时间呆在庐陵王墓下(刘宋皇室的陵墓都在朱方的郊区)。诗人对这位不幸遇害的少年王子表示最沉痛的哀悼。“道消”两句要表达的意思是,在徐羡之等人横行的岁月里,小人猖獗,君子道消,自己十分愤懑,但无从表达,郁积于胸中已久;现在拨乱反正,国运中兴,才得以一抒其哀悼的深情。“开运”二字有歌颂刘义隆之意。
“神期恒若存,德音初不忘”两句说逝者虽死犹生,当年的谈话自己是不会忘记的。自己与墓中人的关系一般来说乃是伤逝一类诗歌最重要的内容,往往会写得比较多;但这里却一笔带过,点到即止,很快就转入“徂谢易永久,松柏森已行”,感慨时光过起来真快那种比较常见的叹息当中去了,似乎不免有些奇怪。
这里有些不得已的原因。在刘宋王朝开国皇帝刘裕的七个儿子中,首先继承皇位的老大刘义符最缺乏政治家素质,他的爱好是乱玩一通,或模仿民间如何做小生意,于是很快就在一场政变中下台并被杀。他的二弟庐陵王刘义真则要出色得多,他很早就参加过刘裕恢复中原的战争,差点牺牲在关中;回到首都以后,注意笼络人才,与文化名人、宗教精英相接纳,对未来有所规划。《宋书》本传说他“美仪貌,神情秀彻”,“与陈郡谢灵运、琅邪颜延之、慧琳道人周旋异常,云得志之日,以灵运、延之为宰相,慧琳为西豫州都督”。刘裕去世前,他被任命为使持节、侍中、都督南豫雍司秦并六州诸军事、车骑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南豫州刺史,出镇历阳(今安徽和县),“未之任而高祖崩”,稍后才去历阳赴任,出发前“义真与灵运、延之、慧琳等共视部伍”,一个影子政府公开亮相了。
正因为如此,当顾命大臣徐羡之等人密谋废去刘义符另立一个皇帝时,不仅决不考虑刘义真,而且非把他干掉不可——否则他们自己就会在朝廷上失去立足之地。景平二年(424),他们无中生有地诬陷刘义真有武装夺取中央政权的野心,立即废他为庶人,流放到新安郡(今浙江淳安)去,不久又派人在那里将他秘密杀害。稍后已被废黜的皇帝刘义符也被他们杀掉了。当年七月,刘裕之第三子刘义隆被迎回首都登基,八月改元元嘉,虽然这时大权仍在徐羡之等权臣手里,但刘义隆很快就下了一道诏书,追复刘义真的封号,将他的灵柩运回首都。尽管这时的诏书中只谈亲情,但实际上乃是一个很重要的政治信号。第二年(425),刘义隆亲政,立即着手筹划用非常手段打掉了徐羡之集团,为自己的家族复了仇。再一年即元嘉三年(426)初,徐羡之等人被一网打尽,刘氏的皇权得以恢复并逐步得到巩固。
谢灵运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被召回首都任高官的。他对朝廷一举粉碎徐羡之集团、为庐陵王刘义真平反昭雪恢复名誉,当然是衷心拥护的,但是刘义真当年的狂言却绝对不宜去谈,于是他借用《诗经》中现成的“德音”一词,将自己与这位小王爷的深交含含糊糊地一提就告结束——再多说一句就成蛇足。
这时候只有哀叹刘义真的死于非命是不会犯任何忌讳的,宋文帝刘义隆在口头和书面上多次说起他那十八岁就被人害死的二哥义真乃一“冤魂”(《宋书·庐陵王义真传》)。所以谢诗也从这一角度切入,他主要用了两个典故,延州季子挂剑的故事见于《史记·吴太伯世家》,后来《新序·节士》也有记叙:“延陵季子将西聘晋,带宝剑以过徐君。徐君观剑,不言而色欲之。延陵季子为有上国之使,未献也,然其心许之矣。致事于晋,顾反,则徐君死于楚……遂脱剑致之嗣君。嗣君曰:‘先君无命,孤不敢受剑。’于是季子以剑带徐君墓树而去。”谢诗用这一典故既表明自己不忘故旧,也表明生者的纪念无法让逝者复生,那又有什么用处!这是动了真感情的话,不是一般的门面语。“楚老惜兰芳”典出《汉书·龚胜传》,西汉末年的大学者、楚人龚胜不肯应篡国者王莽的征辟,绝食而死,丧仪相当隆重,其间“有老父来吊,哭甚哀,既而曰:‘嗟乎,薰以香自烧,膏以明自销。龚生竟夭天年,非吾徒也。’遂趋而出,莫知其谁”。谢诗用这一典故的含义显然是痛惜刘义真毁灭于高尚,“抚坟徒自伤”则是觉得自己也可能有同样的命运。以脱俗的言辞来吊唁龚胜的楚老当是道家者流,他看清了一个人的高明之处往往给他带来麻烦以至于毁灭。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谢灵运在诗中大发这一类感慨,既以哀悼庐陵王刘义真,也表达了他本人深沉的忧虑。
“平生疑若人,通蔽互相妨。理感深情恸,定非识所将”四句比较曲折,不易索解。曾经有过不同的理解。《文选·庐陵王墓下作》李善注云:“若人,谓延州及楚老也。令德高远,是通也;解剑抚坟,是蔽也……言己往日疑彼二人,迨乎今辰,己亦复尔,斯则理感既深,情便悲痛,定非心识所能行也。”而吕向注则认为:“若,此也,此人谓王也。通,言聪明好古;蔽,谓与群邪不协,自见灭亡也。此两者互相其妨。”黄节先生《谢康乐诗注》大体取后一说并有所修正,指出:“通,谓生为帝子;蔽,犹塞也,谓废为庶人。此互相妨矣。”黄说甚是。追寻作品中词语典故的来源,李善本事很大;而对文学作品的理解,他的悟性似乎不是最佳,有时反不如学问要小得多的五臣。这四句诗略谓像庐陵王刘义真这样的人,他的高贵出身同他的悲惨遭遇实在是太矛盾了,简直不能理解,只好痛哭流涕。这里很有些无可奈何而安之若命的意思,但仍然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这四句略带玄言色彩,而正能表达其悲痛之深。最后几句说,刘义真死得太早,又死得特别冤枉,现在虽然得到昭雪,也不过是一个空名,我巨大的哀痛无法抑制,只好长歌当哭,根本算不上什么诗篇。
谢灵运的山水诗往往精细地描绘风景,感情色彩并不很浓,有一点也特别含蓄深沉,不大容易感觉到;他的政治抒情诗则不同,这一首更是很动了感情的。由于形势的微妙复杂,他不可能畅所欲言;但他其实把什么都说出来了,不愧是大诗人的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