馆员风采
记98岁的山水画家、天津文史馆馆员夏明远
作者潘立纲在天津夏明远先生书房与夏老夫妇合影
2010年春节之际,我收到了天津市文史馆馆员、我国高寿画家夏明远先生挂号寄来的贺岁虎画,画的右上部题词是:“立纲先生、蕴华夫人:虎年如意迪吉,心想事成……夏明远朱静馨敬贺”;左下部的作品落款是:“2009年12月九十八叟夏明远写”。这是我十多年如一地收到他的生肖贺画,接着是我去电话致谢、问候、拜年。我有多位榜样式的古稀朋友,他们年事虽高,却老骥伏枥、宽容豁达、壮心不已;他们都关心国是、酷爱艺术、情系他人、老有所为。98岁的中国山水画家夏明远先生则又是这些老艺术家中的高龄寿星。
夏明远先生1912年出生于安徽怀宁,1932年考入上海美专。因与中共创始人陈独秀先生是亲戚,两人书画往来甚密,使他受益匪浅。1936年在武汉首次举办了个人画展;抗日战争爆发后,他积极参加抗日宣传,曾在周恩来、郭沫若主持的武昌政治部第三厅工作,时任战地宣传队长;以后伴随着中国社会历史进程,饱尝艰难坎坷,但对绘画矢志不渝,并终于迎来了艺术春天。
20世纪80年代,我作为安徽省城党报《合肥晚报》副刊的美术编辑,曾去信向这位老乡约稿,夏明远先生很快寄来了画作照片,我们开始了神交。1989年,他来信希望我能为他回故乡举办画展做些工作,不善公关更不愿求人的我,居然“调动”了张恺帆、傅锡寿、杜宏本、鲍加、郑伊农、师松龄、洪心忠、臧世凯、寒梅、周军、方宁、江流、张建中、周觉钧等省市有关“高人”并募足经费,成功地为夏先生在安徽省博物馆举办了一次跨月的大型画展。夏先生在合肥天都大厦住了一个多月,了却了他多年想回故乡举办汇报展的夙愿。一些圈内人士赞叹这次个展观者之众、领导之多、场面之热烈、后续活动之丰富,都前所未有,夏先生自己也说这是他所举办的七次画展之最。我们由非亲非故成了忘年交。
这以后陆续有几位朋友告诉我,他们途经天津唐突拜访夏老,只说了句是我的朋友,夏老不仅盛情款待,还慷慨赠画。其中省某厅一位李先生去京城公干,来回两次在天津逗留,因去时说我们是好朋友,结果夏老招待他两次、赠了他两幅山水画作。老李回来说了他“假传圣旨”的经历和收获后再三向我道歉,闻之令人无奈也颇为感动。
七年后我应邀参加全国职工书法展,第一次去天津,夏老及其夫人朱静馨医师把我从宾馆接到家里小住,热情周到的招待自不必说,当时已86岁高龄的夏老居然亲自陪我参观了市容,走访了天津著名书画家溥佐、龚望等先生,还拿出了几幅山水画让我转送朋友。1999年5月又十分信任地给我寄来6幅四至六尺整宣的山水画作,委托我捐给安徽省博物馆。省博对此极为重视,与我一起特邀省、市领导和省市文博工作者、书画家六七十人隆重举办了“著名画家夏明远教授作品捐赠仪式”,我还以《一段佳话从省博传出》为题在《合肥晚报》综合新闻版头条位置重点报道了此事。尤让我铭感难忘的是2000年7月,已年近九十的夏老得知大病初愈的我去京城参加在人民大会堂和中国美术馆举办的世界华人书画大赛相关颁奖、展览等活动,不顾我再三电话劝阻,竟偕同夫人冒着高温酷暑专程到北京看望我。这不仅证明他身体康健,更说明老人注重友情、关心他人重于自己的品质。说实话,我当时挺紧张,特地请求北京土生土长的年轻的美学副教授老九全程陪同。这方面的佳话美谈还有不少,就不赘述了,现在谈谈他的绘画艺术和养生之道吧。
夏明远先生20岁时考入上海美专后,有幸亲聆刘海粟、潘天寿、倪贻德、郑午昌等国画名师的教导,后又被黄宾虹收为入室弟子,打下了扎实的中西绘画基本功力,奠定了牢固的写实创作基础。我们知道,海老的山水尤其是他的许多泼彩黄山图,虽明显用了油画的着色法却仍是纯正的中国画;宾老笔下的画作,看似“黑墨一团”,实乃浑厚华滋、内涵博大,益发体现了“中西大同”的精神意志。师承海翁、宾翁的夏明远,在绘画创作过程中,既尊重、继承传统,又努力创新、追求发展,善于借鉴采用西洋画的技法,其结果诚如冯其庸先生1995年6月所言,依然“是纯正的中国传统绘画技法,完全的中国气派,从笔法、构图到意境,是完全统一的,是地地道道的中国画风格”(见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的《夏明远画集》)。之所以有这样的结果,与师承有关,与夏老的创作观更密不可分。
夏老说,他年轻时就注意到,早在上世纪20年代,康有为、梁启超、陈独秀、鲁迅就中国画如何创新问题作出了大量的探索,都认为应该用西方绘画技巧来改造中国画,做到洋为中用、古为今用。夏老自己也进行了卓有成效的探求。他认为:中国画自明清以来陈陈相因、固步自封,创作题材与审美理念也越来越窄。由于技法不多,要求不严,文人画逐渐成为文人及非文人之墨戏、玩票,展卷观之,总是梅兰竹菊、岁朝清供、孤舟独钓……无休止地互相抄袭和自我重复,使中国画缺乏生气,少有时代气息,更难见大气象。中国画如何创新?夏老认为,传统本身并不是落后的东西,传统也在发展;中国画有着极为丰富、极为优秀的遗产,如形与神关系的处理等,要创新必须立足于民族传统基础之上,要继承和发扬中国画所具有的民族精神、美学思想和相应的造型规律及笔墨形式。夏老强调:中国画的主要特点是“意”,中国画的基本艺术技法是虚实相生、意韵生动,基本技巧是“骨法用笔”等,离开了这些基本点去创新就不是中国画。他说“中国画的创新必须以能否体现时代精神为标准,笔墨技巧只不过是为内容服务的。”夏老绘画理论如此,绘画实践亦如此。
大半个世纪以来,他认真实践着宾老“不读万卷书,不行万里路,不求修养之高,无以言境界”之言,坚持崇尚师造化,坚持深入生活,坚持艺术服务于社会。观其被海老誉为“清新朴拙”的山水画作,我1990年3月为他回故乡汇报展撰写前言时谈了如下观画评介心得:夏先生“一贯主张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锐意创新,以表现时代气息和个人风貌。半个多世纪以来,他游历名山大川,饱览祖国胜景,追摹天趣,尤能博采众长,精勤不辍。”他的山水画主要有三大特色:“从构图上看,远近得宜,主次有序,虚实相生”;“从意境上说,取景新颖,因景生情,不装巧饰,既新且美”;“以笔墨传情,浓淡相宜,这是第三个特色”(见《中国书画报》1990年7月19日一版潘立纲:《胸怀神韵砚中情》)。
难能可贵而又令人惊叹的是,夏翁90大寿后益发胸怀万千丘壑藏神韵,笔底高山流水美画图,并达到了意境美与形式美的和谐统一。作品《隋堤柳诗意》、《柳荫泊舟》、《新安江畔》、《家在画屏中》、《万山红遍》等,都是他90岁以后创作的精品,其中《柳荫泊舟》可谓其极具个性的代表作。素有“夏柳”之誉的夏老,其柳画用笔古秀,着墨飞动,看那浓墨大写的老干,浅墨细线的柔条,淡墨横扫的柳叶,又配以夕阳而归的几只游船,一幅气象万千的春江游乐图便跃然纸上,不禁令人神往。而和风满纸的《隋堤柳诗意》,更以疏密有致的布局、绿影透翠的笔墨和婀娜多姿的画面,让人心旷神怡,又让人遐思:夏柳,夏天之柳;夏柳,夏老笔下之柳,一是夏天之柳焉有不茂盛的道理,寓示着夏老生命长青、身体永健;二是柳与留谐音,寓示着夏老永留人间,流芳久远;三是夏老喜欢以柳画赠友,古时也有折柳相留的典故,寓示着友谊长存。夏老后几件作品或重青或主黄或遍红,都充分凸显了夏老运笔潇洒、雄健老辣,用墨精妙、色彩典雅,笔情墨意、逸趣天成的艺术特色。再看那极富江南特色的民居,也都生动展示了现代山村新的变化和引人入胜的俊秀多娇,彰显夏老笔下中华大地无山不美、无水不丽的爱国情怀。
耄耋之年能挥毫作画,在当今盛世随处可见,已不足为奇。但能在90高寿以后创作出一幅幅同样洋溢着浓郁的民族气息、纯朴的乡土感情和丰富的时代精神而又令人备感亲切的秀美佳作,当推夏老为佼佼者也。而且时至今日,他依然强调艺术家在注重个人经济效益的同时,更应牢记自己为精神文明建设所承担的社会责任。他还坚持认为:只有把自己满意的作品拿出来才是对收藏者、对社会和对艺术的尊重。
因此,夏老的作品受到海内外很多人和有关部门的喜爱;他的养生之道也同样引起新闻媒体和相关单位的关注。
《深圳商报》载文《夏明远,犹自比少年》,《深圳侨报》报道《太阳每天总是新的》,天津电视台多次播放过他高龄作画和养生的专题;天津文史馆请他撰文介绍养生经验。他多次在信中和电话中告诉我,除养成良好的生活习惯外,要积极吸取国内外的科学经验;健康之道首先是不要伤害自己,要情绪轻松愉快,其次是锻炼保健。
如今已逾98岁的老人,每次同他通电话,我身边数米外的家人都能听到其洪亮的声音,他还能把我的家人一一问个遍。他如今依然步履矫健、听力良好、睡眠踏实、夜不起床、精力充沛,上下楼不要人扶,看书作画不戴眼镜,牙齿齐全能吃蹦豆儿,他说自己是个老少年。2008年秋我在北京时,朋友介绍我们去天津疗养院,院长刘国庭热情好客,我特地向他要车去天津美院把夏老接到了疗养院,让他和刘院长认识,希望他们成为朋友、以后相互关照。行笔至此,不禁为盛世之中的高寿夏老作一打油诗:
明翁九八犹自强,不追名利图健康;
乐舞彩笔登期颐,再画黄山新安江。
谨以此文,祝德艺寿齐辉的夏老,康乐长寿、画笔不老!
附记:《名家》杂志2003年末发表我一篇评介夏明远文章后不久,原黄山市委书记臧世凯刚从黄山调到安徽省委就任常委、宣传部长。我在给他寄刊物时附言告知:1999年下半年,夏老曾寄我一份他签名盖章的拟将作品、藏品捐赠省博的委托书,后因省博人事变动,安庆方面又几次主动赴津努力,老人改变了原主张而答应捐赠给安庆市政府。
臧部长很快通过辗转电话找到我,明确表示了对此事的关心,并告诉了他的联系方式。我电话转告了夏老后,老人家希望向省委宣传部捐赠部分个人作品及藏品。在臧部长的重视支持下,后来又在新上任的副部长张苏洲的具体过问下,中间的关键是,省宣办主任程春雷热诚帮助我解围释疑,并共同努力后而予以落实,老人意愿终于在2004年一一实现,向其故乡安庆和关心他的安徽省委宣传部分别捐赠了部分作品和藏品,受赠的省委宣传部和安庆市政府也分别于2004年10月和2006年10月为老人正式出版了捐赠作品集,在省城合肥和古城安庆均留下了一段丹青佳话。
有一个细节值得一提,在安庆第一次就餐后,一位年轻的副市长委屈地问我,说他敬酒时好心祝福老人长命百岁,夏老的脸色为什么一下变得不高兴起来。我说,夏老自信能活到120到150岁,你这“长命百岁”对于青少年、对于中年人或者对于六七十、七八十岁的人来说都是美好的祝福词,但对于已经是九十多岁的老人而言可就意味着……副市长没等我说完就“喔”了一声马上明白了。后来改为“健康长寿”,老人十分开心。这也是广大专司老年工作者或与老年人打交道时值得注意的经验教训哦。
还有,当时省委宣传部拟向夏老颁发18万元奖金,要我征求夏老具体意见;夏老则在电话中明确希望要听听我的看法;我说既然是捐赠,就一分钱不能要,尽管是奖金;夏老十分赞同我的意见;宣传部对此深表敬意和谢意。不久有朋友批评头脑缺氧的我迂腐:倘若要了那18万元奖金你老潘再另行设法筹上几万元,以老人名义办个希望小学或艺术学苑什么的该多好。我为此真的颇为懊悔不已!
(作者潘立纲:现为安徽省文史研究馆馆员)
柳荫泊舟
山随画活
隋堤柳
渔村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