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馆员风采

舒乙:忆萧乾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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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10-0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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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洒的人


  每次走进萧乾先生的书房,都能留下深刻的印象,觉得萧乾先生活得很潇洒。
  一般的知识分子,活得没有那么潇洒,或者,返过来说,别的人差不多都活得挺苦,主要是精神压力比较大,绷得紧,生活也比较单调,没什么乐趣。
  但是,走进萧乾先生的家就不一样。别看,萧乾先生也跟大家一样,受尽磨难,中年被打成“右派”,下放劳动,各种政治运动的冲击一个接着一个,“文革”中几度自杀未遂,但,终究是活了下来,到了大气候阴转晴的时候,过上了好日子,萧乾先生的天性立刻浮现出来,仿佛一粒千年莲子遇到了水,本性不改,又顽强地复苏,冒芽,长叶,还能开花结籽,依然婷婷玉立,美丽无比。
  萧乾先生在外面永远西服革履,整整齐齐,一付绅士派头,但是在家里,爱趿拉着鞋,也就是说,一双老布鞋,不好好穿,踩着后帮,趿拉着走,舒服。衣着也随便,以宽松为好。强调:这是在自己家里,要着便装,怎么舒适怎么来。他可以最洋,也可以最土。
  萧乾先生的家,表面上看,极乱,极拥挤,来一两个客人没问题,还有地方坐;人一多,三五个,就麻烦了,坐不下,因为到处是书,是东西,没有下脚的地。但是,萧乾先生心中有数,要找什么书或者东西,手到擒来,一点都不费劲,准知道藏在哪儿。政府一再劝他搬家,换一套大点的宽敞的公寓,建议了三次,都被萧乾先生拒绝。不搬,坚决不搬。第一,搬家累死人,有钱昌照先生的前车之鉴,第二,搬一次家,少说一年之内,绝对找不着要用的东西,故而,到死也不搬。
  地方小,不光不礙事,逢年过节,反而要张扬一下,拉几根绳子在头上,把世界各地朋友们寄来的贺年卡都张挂起来,五颜六色,像万国旗,客人一进门,先吓一跳,这就是萧乾先生的潇洒!
  萧乾先生有许多小发明。
  譬如:书桌上有倾斜的板子,颇像制图板,省得老低头,防止颈椎病。
  譬如:书桌下层的抽屉都拉出来,呈裸露状,不用弯腰。
  譬如:把各种废药盒码在桌边的小板上,左右两行,放眼镜,放别针,放小工具。
  譬如:名片都分门别类地放着,按人名、机关、外国,各装一本,找着方便。
  譬如:头上有专门的绳子挂着各种正在写的文稿,一抬头就能找着。
  这么一来,萧乾先生的书桌很像一只大刺猬,体积扩大了许多,张牙舞爪,处处都是机关,可是真实用啊。                 
  客人坐下之后,谈得兴奋了,萧乾先生出其不意地问:喝什么酒?是威士忌?白兰地?还是黄酒?
他要边喝边谈,而且不就东西,白嘴喝酒。拿出两个小杯子,各倒半杯,边喝边聊。
  冬天,在室内,萧乾先生穿得很多,把羽绒大衣披在肩上,难道暖气不够吗?非也,指着通向阳台的门,是半开的,是要通风吗?非也,说小乌龟呆在阳台上,怕它冻着,开着门给小乌龟一点温暖。
  其实,乌龟是冷血的,根本不怕冷。萧乾先生不仅活得潇洒,而且心是热的,热得不得了。


勤劳的人


  萧乾先生有才华,而且勤劳,这样在家写的东西注定又好又多。
  萧乾先生是巴金先生和冰心先生的好友,属于密友那一类型。巴金先生说他佩服几个人的才华,一是曹禺,一是沈从文,一是萧乾,他自愧不如他们,说才能要差好几倍。冰心先生曾当面对萧乾先生说“你真能写,哪都有你的文章,我篇篇都看。你真是快手!”
  萧乾先生在北新书局当学徒时就认识冰心先生。他常被派去冰心家送稿费或是取文章。冰心先生那时二十多岁,已是大作家,比他大十岁。后来别人叫他先生,她则始终称他为小弟。她的孩子吴冰、吴青则称他(原名萧秉乾)为“饼干舅舅”。萧乾先生有过几次婚变,冰心先生常跟他开玩笑,一进门就问:“又离婚了吗?”她很清楚,自从有了文洁若之后,萧乾先生的家庭生活终于完全稳定了下来,他有了一个幸福的家庭。玩笑归玩笑,冰心先生很佩服萧乾先生的勤快,他的散文常呈系列,有居京散记系列,有留英系列,有二战回忆系列等等,都可以自成体系,单独出书。
  翻译乔依斯的《尤利西斯》是最大的挑战。文洁若当翻译家当了三十年,翻译了许多外国作品,但她最想翻译的是《尤利西斯》,因为它最难翻。有萧乾先生合作,使她终于下决心开始啃这块硬骨头。
他们给自己定了“纪律”,在家里开办了“家庭翻译作坊”,是标准的夫妻店,规定每天翻一页原文,翻不完不睡觉,外带要做完那页上的所有注解。
  注解多得不得了,全是译者自订自拟的,有六千多条。有一章正文是三万字,注解也是三万字,了不得!
  为此,两个人都废寝忘食地干,早上五点就起床,醒不来就上闹钟。二人接力,文先生先草译,萧先生接棒,做文学润色,宛如二度创作,一干就是一天,整整四年,此时萧先生已是八十岁老翁,而且只有一个肾。
  《尤利西斯》译本出版后,通过傅光明的努力,中国现代文学馆收藏了全部萧、文二氏的《尤利西斯》译稿。这是个大宝贝。仔细翻看这份译稿,发现那上面每一句译文萧乾先生都重新译过。意思是文先生“硬译”过来的,正式的词句已是萧乾先生“意译”过来的,后者充满了文采,通俗,流畅,上口,是纯粹的中国话,成了美文。
  我不止一次说过,这份译稿是个活教科书,能教人怎样写文章,怎样改文章,怎样让文字变得活泼生动,怎样变得漂亮。它是个活样板,学写作的人可以从中偷学到许多窍门。这样的活教材很难得,比那些《写作技巧指南》要实在得多,高明得多,而且多达上千页,用之不尽,取之不竭。而且,是写博士论文的好题目。
  萧乾先生文思敏捷,写东西极快,有时一天能得一万多字。他的字龙飞凤舞,越写越大,到最后,一张纸装不下几个字,一会儿就写一大厚摞。文洁若先生负责给他抄稿,有时萧乾先生一天写下的东西,文先生要花上一晚上,甚至外加一整夜才抄得完。
  就这样,萧先生成了二十世纪七十年、八十代、九十年代上半叶最有影响,最有活力的中国当代作家之一。
  我说过这样的话:
  看过火山喷发吗?
  萧乾先生就是一座文坛上的大火山,他的喷发壮观,雄伟,惊人。
 

敏感的人

  萧乾先生思维敏捷,观点犀利,智慧过人,是有原因的。
  大概有四条:
  首先,他出身寒苦,在北京的穷蒙古人家中长大,少年当过学徒,织过毛毯,这个出身对他一生影响很大,有一种悲天悯人的胸怀;
  其次,他有丰厚的学历,上完中学,就读燕京大学,是杨振声和斯诺的学生,后到英国教书,并是剑桥的研究生,中文底子和外文底子都好;
  再次,经历复杂,当过派往欧洲的战地新闻记者,报导过盟军反攻欧洲大陆,第一批随军进入柏林,战后采访过纽伦堡審讯纳粹战犯,见证过联合国成立大会,1949年以后当过《人民中国》和《文艺报》副总编,是民盟中央委员,是全国政协常委; 
  最后,一生坎坷,大起大落,受过多重磨难,甚至面临九死一生,奇迹般重生。
  这样的人生造就了一位特殊人才,可谓经过千锤百炼,練就了一双火眼金睛,有着巨大的穿透力,故而认识深邃,客观,冷静,情感上又很宽容。
  时代前进付出了巨大的代价,萧乾先生个人也用血、用命付出了代价。萧乾先生的人生道路就是一种典型的路。它是中国当代文学走向成熟的象征。而这成熟的标志,就是精深而豁达,就是尖锐而不刻薄,就是通情达理,就是有理有节,就是乐观大度。
  萧乾先生的微笑是有名的,那是智者的微笑,很像弥勒佛。
  1995年,八十五岁的萧乾先生用二十天一气写了九篇文章,是一批大智慧的作品,饱含人生哲理,在社会上引起了巨大的反响。
  比如,他写到:当年,在纽伦堡審判法西斯战犯时,战犯是可以请律师的,而且可以自主挑选律师,甚至在二十位里挑一个,还可以请自己的儿子当辩护律师。这样做的结果是,由于事实俱在,铁证如山,宣判后无一名被告翻案,全部服罪。萧乾先生笔锋一转,在我们这里,在过去的政治运动中不仅不让当事人自己说,也不让别人说,结果,事后都翻案,还给一百万人平反翻案过,这说明是你自己有问题了。
人们在这个结论里,真的仿佛看见了萧乾先生厚道的微笑。
  萧乾先生目光犀利常常表现在以小见大上,突发奇想,由一件小新闻或者小事中引出一个大结论,像打一个响雷,令人一机灵,挨一猛掌,得出一个顿悟。二十年前,出版家协会决定给老编辑家常君实先生和赵家壁先生颁奖。这二位在中国现代出版事业上有着杰出贡献,可是偏偏被人渐渐淡忘。此消息一出,萧乾先生立刻在《人民日报》上著文。文章上了头版,而且加了花边。他说,这次授勋有着非同小可的意义,为全民族做了一件大好事,因为它表彰了一辈子默默无闻专替别人做嫁衣的无名英雄,树立了最可敬佩的榜样,没有这些高尚的人和他们勤奋的工作,就没有全民族文化修养的提高。此评论一出,立刻引来一片叫好声,只因为它道出了人们心中想说的话,代表了大众,特别是知识分子的心声,伸张了正气。
萧乾先生也常常向历史发出大胆质问,譬如,他说第二次世界大战本来是可以避免的,连邱吉尔都说过类似的话。二次世界大战的爆发完全是政治家们,玩弄阴谋诡计的结果。想想那个苏德和约就可明白。再想想雅尔达会议,不外乎是几个强国在瓜分世界势力笵围,背着中国出卖中国利益。
  真是一针见血,痛快淋漓。
  萧乾先生一次在巴金先生创作成就展上即席讲话,开口惊人。他说巴金先生《随想录》比《家》伟大,其意义比《家》更加深远。他说,他非常赞成巴金先生有关讲真理的论述,他反驳当时极“左”思潮对巴金先生的批判,勇敢地捍卫“讲真话”。他说:“我也要努力讲真理”,他不无幽默地补充道:“不敢保证我一定不讲假话,但我要尽量不说假话”。表现了一位长者的大胆、机智和实事求是。
  萧乾先生在现当代文学界的影响力还在于他有几个首创:一.他是中国书评的倡议者和最早的实践者;二.他是中国文学评奖的发起人和最早的实践者;三.他是现代主义文学在中国的最早的研究者和介绍人;四.他是定期文学征稿沙龙的创始人;五.他和他的老师斯诺是中国英文版文学副刊的创始人。
  萧乾先生的再度活跃是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和八十年代以及九十年代初,此时他和巴金先生、冰心先生堪称“金三角”,是此历史转折时期中中国文坛上举足轻重的三位大人物,他们虽然年事已高,但都以高产和思想活跃而著称,不仅在思想界是领军人物,在文学界都以拥有自己一生中的第二个创作高峰而大放异彩,巴金先生有五册《随想录》,冰心先生有《我请求》、《关于男人》、《<孩子心中的文革>序》、《自传》系列、《病榻艺语》、《无士则如何》等,萧乾先生则有上面提到过的那些名篇以及多达二十余部的专集。这个时期由于有他们三位的存在,成了散文、议论文和杂文打头阵和占头排的时期,颇像鲁迅先生以杂文称雄的二十年代末和三十年代初。这样的时期也随着他们三位相继辞世而结束,在中国文学史上留下一笔奇特的以散文为主打的珍贵遗产,为中国这个历史上的散文大国又续䃼了华丽的篇章。
  让我们永远记住这位二十世纪末中国文坛上最活跃人物之一——萧乾先生吧,记住他的微笑,还有他慈悲和博爱。
  
 

 

(责任编辑:吴睿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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