馆员风采
程毅中:把诗词格律艺术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和传承
在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诗选《缀英集》编辑出版暨中华诗词创作座谈会上,白少帆先生提出一个话题:传统的诗词格律是一项宝贵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我完全赞同这一观点,并强烈呼吁大家努力来保护它。古人的诗词作品已经是文学遗产和文化遗产了,传承下来的艺术经验和格律则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之一。至今 有许多爱好格律诗的诗人、学者在学习和研究它,不是没有道理的。
当然,诗词格律也是历史地发展的,近体诗的格律就不同于古体诗的格律。今天的格律诗应该有所发展,有所创新,但首先要学习它,懂得它,保护它,传承它。中华诗词学会的诗人们已经提出了“知古倡今”的方针,这是非常正确的路标。我觉得,现在还需要进行一些深入的讨论,做一点具体的诠释。诗词格律的知识,已经有许多专书讲过了。王力先生就写过大、中、小三种规格的书。现在有一些具体问题需要讨论,如要不要遵守平水韵的问题,古入声字的取舍问题,我已在拙作《漫谈学写旧体诗》一文(载《诗书画》2007年刊及同年12月17日《人民政协报》)中提出了几点个人的看法,希望同好们指教。这里再谈一点补充的意见。
读古诗需要学一点音韵的知识,写格律诗也要学一点音韵的知识,这就是要“知古”。否则就不懂平水韵和今韵的区别。例如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诗中的“者”字和“下”字,在平水韵里都属于“马”韵,这是古音(今天在某些地区如江苏无锡的方言里还保留着同韵),可是在普通话里就不同韵了。有一位新诗人却以此为例,说唐代人写的诗也不押韵,因此今天我们写诗自然也可以照此办理,那就出笑话了。又如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间如梦,一尊还酹江月。”(文字据《全宋词》)
这首词按谱是限押入声韵的,词中“雄姿英发”的“发”和“早生华发”的“发”本来不是一个字,按繁体字前者是“發”,后者是“髮”,古音都是入声字;现在按普通话前者读阴平声,后者读去声,就不能押韵了。只有按古音吟诵时才能准确地显示它的韵律。如果有人不认识繁体字,还会误认为苏轼在一首词里用了重韵,两次押了“发”字,那就破格了。因此要“知古”首先还得认识一些繁体字。我们今天如果用《念奴娇》这个词牌,是不是还用入声韵,就是一个需要研究的问题。至于“发”字算一个词还是两个词,能不能两次用它押韵,又是一个新问题。
近日有人在提倡吟诵艺术,倡议要把传统的诗文吟诵方法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申请保护,我也基本赞同。吟诵古代的诗词就得懂得古代的音韵,更要保留古音的入声字,否则就无法体显诗词的音乐美。如岳飞的《满江红》,也是押入声韵的。原文从略,只说它的韵脚,用的是歇、烈、月、切、雪、灭、缺、血、阙,韵部较宽,但都是入声字。今天按普通话读起来,“歇”、“切”、“缺”三个都是平声字,“烈”、“月”、“灭”、“阙”、四个都是去声字,“雪”是上声字,吟唱时只能延长它的声调,在实际上都唱成了平声韵。但原词那种急促激烈的情调和语调却无从体会了。所以我在前一篇《漫谈学写旧体诗》小文中曾提出保留古入声的问题,好在现代中国还有不少地区还有入声的方音,还能念能听。当然,也可以用新四声来写格律诗。至于写词,可以讨论的问题更多。因为词本来是从曲子词演化而来,据说某几个调还有古谱留传。是不是还可以另作新谱来唱,也是值得研究的问题。如《满江红》本有押平韵的一体,我们以后写词不妨就用平韵体来写。这可能也是“知古倡今”的一种办法吧。
格律对于写诗,的确是一种束缚。前人往往说写格律诗是戴着镣铐的跳舞。可是对于艺术来说,镣銬也可能是一种道具。最近我读到徐城北先生一篇谈京剧的文章,介绍了表演艺术家袁世海的话,他说:“京剧演员手里得有抓挠!‘镣銬’者,‘抓挠’也。与纸枷锁大都是一个意思。没本事的演员怕镣铐,怕抓挠,更怕纸枷锁。而真正有志气有心胸的演员,则正好利用它们来做戏!”(2009年1月22日《光明日报》10版《从知性认识京剧》)这话对我很有启发。格律对于诗而言,是一副镣铐,但也是一种“抓挠”,在真正有志气有心胸的诗人手里,很可能利用它来写出声情并茂的高水平的作品来。我们要想在传统的基础上创新,想要“求正容变”,还得要先弄懂诗词艺术的规律,研究前人创造诗词格律的得失利弊,总结它的经验教训,探讨一下为什么唐诗宋词能如此深入人心,为什么格律诗经过近百年的非议鄙薄而还会复苏和重振。这里头一定有它的道理。
因此,我想建议,把诗词格律和诗词吟诵艺术结合起来,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来保护和传承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