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达：爱我就爱我的狗

    某日，瑞士驻华使馆的大使周铎勉来电话，约我和王先生到他那里吃饭。周大使是我们的老朋友，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他当文化参赞的时候，王先生赴瑞士开展两国之间的艺术交流，瑞方的经办人就是周铎勉，也正是从那时起，开始了我们的友谊。这个瑞士人热爱中国文化，不但起了个中国味儿十足的名字， 还会说汉语，能写汉字，和中国人交往没有任何障碍。

    我爽快地接受了邀请。一个小时后，周大使又来了个电话:“你们的爱犬闹闹也一起来吧！”噢，真是一个意外的惊喜，我连忙说:“好的，谢谢！”在中国，从来也没有请客连狗一块儿请的。你的狗再名贵，再娇宠，它还是狗，狗和人是不能平起平坐的，即使客人带了狗来，主人出于客气，不便拒绝，但决不可能事先向狗发出邀请。而西方人在礼仪上却特别较真儿，请客吃饭，请谁谁到，未被邀请的是不能跟着来的。周大使知道闹闹在我家的娇宠地位，也知道我们外出常常带着它，所以主动地向闹闹发出了邀请，正合我意，诚如那句西方谚语所说:“爱我就爱我的狗。”不仅如此，周大使此举，还有一层深意，须细心人才能体会。记得过去在交谈中，我曾经问他:“你怎么不养一只狗啊？”他很认真地说:“我经常外出，如果让狗自己待在家里，会很孤独，那太不人道了。”这句话让我感到震撼！中国人养狗的历史有几千年了，无论守家护院还是观赏把玩，都是为人所用，有谁想到过狗也会孤独，也需要人道呢？周大使自己不养狗，却比许多养狗人还懂得狗。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深思熟虑，而是脱口而出，一种根深蒂固的观念的本能反映——东西方文化竟然有这么多不同！现在，周大使邀请闹闹和我们一起赴宴，也正是充分考虑到闹闹的情感，不愿意让它孤独。

    闹闹是一只毛色金黄的京叭儿狗，我们全家的最爱。1992年冬天它来自俄罗斯，当时还那么小，好像还没有满月，对故乡莫斯科不会有什么记忆，很快就把北京当做自己的家了，习惯了这里的一切。馒头、花卷儿、椒盐烧饼、五仁月饼、糖火烧、老婆饼、三鲜馅儿饺子、烤鸭、烧鸡、酱牛肉、羊头肉、羊蝎子，还有美国肯德基，都是它爱吃的。我们从没有给闹闹吃过残汤剩饭，每一顿饭都是为它专做的，而且为了口味的新鲜，还不断给它变换花样。凡是人吃的，都有它的份儿，甚至有些特殊食品只有它才能享用，连我这个体弱多病的人都没有奢侈到吃牛初乳，却舍得买给它吃。家里所有的房间，每个人的床上都有它的位置，它想睡哪儿就睡哪儿，所有的沙发、椅子，它想卧哪儿卧哪儿。有一次，王先生刚刚作完一幅画，铺在地板上晾干，不提防闹闹进了画室，大摇大摆地从画面上踏了过去。王先生看见，不但没有发火，还指着那一串清晰的爪印，笑道:“梅花点点，这是闹闹的杰作！”我们对闹闹就是这样的宽容，无论它“犯”了什么“错误”，从未遭到过呵斥。为了让闹闹高兴，我每天早晚两次带它出去玩儿，免得它总待在家里无聊。它是家里最特殊的成员，一个小生命，从遥远的异国来到我们身边，这是天赐的缘分，我们有责任照顾它，关爱它，呵护它，而不愿意让它受一点儿委屈。现在周大使正式向闹闹发出邀请，把它当做朋友，当做贵客，我为闹闹感到欣慰，感到骄傲，狗也有尊严，也需要尊重！

    按照约好的日期，我和王先生带着闹闹来到大使官邸，周大使和夫人热情待客。宾主落座，品茗交谈，闹闹就在客厅里随意溜达。时间久了，便忍不住跷起后腿，朝着沙发的根部“方便”一下。我看在眼里，心里发急，来不及阻止，又怕吓着了闹闹，不敢拉它。其实这也怪不得闹闹，在家里，它从不这样，总得等到外出时才“方便”。可是，来到这个新地方，又没人带它出去，又有什么办法呢？有道是“活人不能让尿憋死”，何况狗乎！正不知主人意下如何，只见周大使微微一笑，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又继续和我们说话。我悬着的心放下了。他是个懂得动物、尊重生命的人，小狗要“方便”是它的天性，既然请它来做客，就要尊重它的生活习惯。我想，对小狗如此宽容的周大使，恐怕不会喜欢观赏那些以鞭子威胁和食物诱惑的手段迫使骆驼下跪、老虎钻圈等等违反动物天性的所谓“表演”吧？

    开饭了，宾主入席，闹闹像往常一样，习惯地卧在我旁边的椅子上，却对餐桌不屑一顾。它就是这样，吃惯了自家的饭，在外边从不眼馋嘴贱，任凭别人以美味引诱，仍然置若罔闻，不吃嗟来之食，极具绅士风度。席间，服务员端上来一盘炸鸡翅，嗅觉极其灵敏的闹闹闻到了香味儿，突然一个纵身跳上了餐桌！不仅周大使夫妇吃了一惊，我和王先生也很意外，闹闹虽然任性，但像这种情况还没发生过！我连忙替它打圆场，说:“你们的鸡翅真香啊，连一身傲气的闹闹都想吃了！”周大使随和地笑了:“好啊，那就吃吧！”我连忙把闹闹抱下来，放在椅子上，一边安抚它:“闹闹，这不是在自己家里，出门做客，要斯文点儿！”一边对服务员说:“请给我们拿个盘子！”哪知道，还没等到盘子拿来，闹闹已经按捺不住，“噌”地又跳上了桌子！我很为难，既不愿意扫了主人的兴，又怕委屈了闹闹，只好无可奈何地说:“唉，这都是我在家里惯的！”周大使真不愧是一个“中国通”，马上随机应变，说:“没关系，那就‘主随客便’吧！”紧张的气氛立即缓和了，就这样，闹闹站在餐桌上，把那盘鸡翅吃得精光，别人连尝都没尝。

    岁月如流，往事如烟。周大使早已任满回国，闹闹离开人间也已经两年了，可是那一顿午餐仍然留在我的记忆中，因为闹闹吃得高兴，吃得随心所欲，还因为它这位特殊客人所受到的特殊礼遇。

    两年来，闹闹生前的点点滴滴不断地在我脑际闪现，有时甚至十分清晰地听到它的声音，好像它根本没有离去，一回头就可以看到它那灵动的眼神，一伸手就能触摸到它那柔润的皮毛，时间愈久，思念愈切，撕心扯肺，不能自已。王先生开导我:生命是一个过程，有始就有终。值得欣慰的是，自从闹闹来到这个家，享受到了人间最真挚的爱，可以说它比世界上的任何一只狗都活得幸福……

    的确，闹闹是幸福的，十四年来，我们全家人宠它，爱它，从来没有一点委屈它，没有一点勉强它，没有一点对不起它，连朋友们也都那么宽容它，尊重它，在这个充满条条框框的世界上，它却无拘无束，活得潇洒，活得自如，活得有尊严，此生足矣，夫复何求？它走了，我对它只有思念，却没有愧意。如果人与人之间也能够这样体谅包容，相互珍惜，无愧无悔，这个世界该是多么和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