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立纲：德艺寿齐辉的楷模

　　在书画同源的神州大地，古往今来多有至尊画师，其书法成就不亚于绘画；也多有至圣书家，其绘画业绩尤胜于书法。安徽省文史研究馆已故馆员萧龙士先生就属前者。这位集花鸟、山水、人物于一身的多能画家，画名掩盖了书法成就。令人难忘的是，他１０２岁时信笔书就的《醉翁亭记》很快出版面世，成为书坛 百年罕见的奇事；更令人感叹的是，一位布衣老者驾鹤西去已近二十个年头（1990年1月仙逝），却依然为活着的人们不时怀念、津津乐道。这不仅是因为这位老人的艺术作品感染了人们，更是因为这位老人的为人待人品格魅力深深影响着人们。毫无夸张地说，诗书画皆佳妙、德艺寿齐辉煌的萧龙士，堪称是２０世纪一位热爱祖国、热爱家乡、淡泊明志、宽厚待人、严谨治学、追求奉献的楷模。
　　上上一个世纪１８８９年诞生的萧龙士先生，童年即从"仿引"起步开始学习书法，少年时自书春联"云过琴书润，春来翰墨香"，并从此不断为远近邻里书写春联。１９２７年，３８岁时在徐州快哉亭成功举办个人画展，款识题跋引起观众注目，但人们记住的是萧县县城出了个画家萧龙士。以后就因此成为我国一代画兰宗师和美术教育家，还曾任中国美术家协会安徽分会名誉主席、安徽省书画院名誉院长、省文史研究馆馆员、省人大代表、省政协常委等职务。
　　其实，萧龙士一生从艺９０余年，用在书法上的功夫是很多的，书法造诣是十分深厚的。少年为乡邻书写春联，以后作画多有题跋；"大革文化命"年代，墨画被当作"黑画"遭禁，画笔闲置，恪勤朝夕的萧翁便集中精力书写毛主席诗词；百岁前后，依然挥毫不辍的萧翁，奉献给社会的书作远远多于画作。照此框算，萧翁一生留于人间的书法作品成千上万绝非虚数。
　　淡泊名利百年的老先生作书作画，或盈尺小品，或尺八丈二的大幅，从不吝啬和厌烦，海内外无数人收藏有他的字画，江淮大地不少人珍藏多幅乃至一二十幅即生动证明萧翁真正做到了有求必应。老人生前常说："人要我给，既要则爱，爱则精神食粮也，这也是为人民服务嘛。"多么宽阔敦厚而又至真至诚至爱的待人情怀！萧翁书作，其内容多为自撰，丰富、健康、幽默、风趣，给人以欢乐，教人以奋进。这可以说是萧翁书法艺术作品最突出的一个特点。
　　１９４６年１１月２７日写的《示儿家书》长达１０多页，洋洋洒洒饱含着长辈对下一代严父慈母的激情。得知孩子的进步，先生连说"可喜"，并谆谆教诲如何做人、如何求知、如何节俭、如何修养、如何体贴同情他人，强调"人能获得心情快乐闲适，则于学问事业自然专精致力、蓬勃无碍、蒸蒸日上也。"作此书的当时，为"阴雨终日"，也是赤县难眠的长夜，但先生的心情却乐观积极、处之泰然，这与他早年追求进步不无关系。１９３６年，中国共产党在萧县秘密成立地下组织设计委员会，他被委任为梅村实验乡设计委员。１９３７年抗战爆发，在中华民族最危险的时刻，他毅然返回故乡，以毛笔作刀枪，积极向民众宣传抗战，并冒着危险，把自家后院作为游击队的联络点，也因此，他提出了"绝大的希望"，一再要求子女"负起责任"。
　　在萧翁的作品中，热爱祖国、热爱人民的内容真可谓是其主旋律。请看：１９２７年为《乞丐图》题诗曰："我讨我的饭，与你何相干？可恨势利犬，单咬破衣衫。"这是在控诉吃人的旧社会，也是他不媚权势的生动写照。抗战期间，萧龙士先生在墨蟹图上即兴挥毫讥讽侵略者，坚信人民必胜。此后，又以艺术家独特的饱满激情，在其数以千计的兰花、红梅、白梅、墨竹、荷趣、瓜果、蔬香等作品中，题写了大量通俗易懂、生动风趣的诗篇。特别是９０岁以后，历经四朝、饱尝风霜的萧龙士老人记忆犹新地自我总结一生，写出大量感悟短句，为我们留下了难得的醒世、警世、处世恒言。请看他９１岁时所书："高寿有方，宽宏心量，却病有术，嗜欲尽除，生活有道，勤俭为妙，劳动锻炼，到老身健"，落款写道："以我九旬的生活经历凑此八言以自励励人"；"满招损，谦受益，言忠信，行笃敬，欺人者，终自欺，爱人者，人所爱"，萧龙士先生的这一至理名言，为他后来的典范经历所佐证。１９８７年５月１４日，萧翁百岁寿辰纪念活动在合肥市工人文化宫拉开帷幕，来自全国各地的数百名萧门弟子、亲朋挚友欢聚一堂；１５日，安徽省政协礼堂举行其百岁寿庆，热闹空前；第三天，安徽省博物馆百岁画展开幕，自发的、民办的、官办的祝寿活动达到了高潮，成为艺坛一大盛事。
　　我们再接着看他９４岁时的作品，"积上等善，居中等名，享下等福；从高处立，往低处看，向宽处行。"教人淡泊名利、先忧后乐、重于奉献，文字浅显易懂，言简意赅。９５岁时书道："寒梅一笑化冰雪，不老全凭心胸阔。"第二年又书："江山如画，四季皆春，百花竞艳，万象更新。"展示了老人海纳百川的胸襟。９７岁时写道："笔作生涯砚作田，居然快活似神仙，兴来写出潇湘影，助我生机乐天年。"多么生动的一幅百岁艺术家的自乐图。这一年他依然自勉并勉励他的学生："为人之道，正直为要，合乎物理，顺乎人情，以学生自居，以师长待人。"受此书者，花鸟画家韦书林先生的艺品和人品现在在庐州大地确实是有口皆碑，可见其言传身教影响之深。萧翁又写道："我今年九十八，耳不聋眼不花，既能写又能画，嘻嘻哈哈乐无涯。"又一幅百岁神仙自乐图。到了９９岁，老人自勉："修身岂为名传世，作事唯思利及人。"想到的依然是情操自律，要做的事依然是专门利人。
　　桃李芳菲满园的萧龙士，在耄耋之年还特地请人刻了"学而不厌"、"活到老学到老"两方闲章。他在画笔遭禁时已是年近９０岁的著名艺术家，但在大量书写毛泽东、陈毅、鲁迅等伟人诗词的款识中，大多只用其名且总要加上"敬录"、"学书"等字样。粉碎"四人帮"后，老人心花怒放，乐得又是写又是画又是唱，"老梅开后正香酣，浩荡东风发翠兰，万里幽香香不断，盎然生意满人间。"吟罢书毕，落款是"龙士九十学书"。到了９９岁，老人还在强调"老有所学，健康长寿，老有所为，余热生辉"。直到期颐有二仍神明不衰，欣然挥毫"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也是这年深秋的一天，老寿星午休起来正品尝着糕点，忽听外屋传来小孙儿《醉翁亭记》朗读声，顿时兴奋，一口气背诵了十几句，那真是抑扬顿挫、韵味可人，旁观者不禁叫好，老人亦书兴大发，握笔在手边吟边书，兴酣情浓几至忘我之境。如是虽写了几天，却是神畅则书，情怠则止。洋洋洒洒四百余言竟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通篇奇逸超迈、气象恢宏，成为书法史上的罕见之一绝。
　　上述几十件书法作品和案头可见到的其他书作，书体均为行书，创作时空跨越了大半个世纪，其又一个最突出的特点是任情恣性、襟怀洒脱，毫无雕饰做作。１９４６年所写的《示儿家书》，在那样的时代背景下和阴雨天气之中，萧龙士先生为子女的进步"高兴至极"，对下一代抱有"绝大的希望"，故"喜而志之"，于是情驰神纵、兴到笔随、不计工拙，有的一行字多达十五六个，有的满行字仅为四五个，"希望"两字长达半行，用笔飞动灵活，通篇疏密有致，颇富虚实变化，苍劲矫健、物我两忘的神态和欣喜若狂的情趣跃然纸上。六七十岁时，无论是"乱云飞渡"的社会环境，还是"酸辣苦甜"的家庭生活，萧龙士先生依然从容乐观，"我随笔走，笔随势生"，这时期的不少书法作品走近"毛体"，笔势雄放，点画跳跃不拘常法，结体横斜竖直劲挺、宽博跌宕潇洒，展示出虎虎生气。八九十岁时的作品益发遒劲生辣、拙中藏秀，作品中的点画或粗或细、或枯或润，均以圆厚为根本特征，那一撇一捺一竖一钩，都有苍松古藤、龙骧虎步之态。出版的《醉翁亭记》，书写时已１０２岁，居然兴致所趋，见笔思书，居然乐于表现而忘情于书、陶醉于书。
　　从艺９０年间，萧龙士先生始终忧国忧民、爱国爱民，这样的品德使他的书法作品也始终贴近生活、贴近社会、贴近时代，激情洋溢地歌颂祖国、赞扬人民，这当是萧龙士先生书作的第三个最突出的特点。先生９０岁那年的春节前夕，抚今追昔，思绪万千，激动地书一横披："我有何功德，享受百元薪，思之愧无地，更好报党恩。"这与某些穷庙富方丈所念的经多么格格不入，艺术作品又怎么可能同属一个品位？先生９９岁时书一六尺条幅："握笔应书民心愿，凝神当思国前程。"简直光芒灿烂！一位心中装满国家前程和民众心愿的艺术家，他的作品也就自然与国家和人民息息相关，一点一画总关情，展示出鼓舞人心、振奋精神的大家豪气和艺术魅力。
　　目睹过萧翁最后几年作书绘画的人都知道，先生虽说耳聪目明，但毕竟是百岁老人，捻管运笔其实全凭八九十年笔不离手的过硬功底和记忆神助，令人叹为观止的是，四百余言的千古绝唱中，相同的字太多，例如"醉"字有７个，"山"与"乐"字各有１０个，"之"字有１６个，"者"字有１７个，"也"字竟多达２１个，１０２岁的老人笔下居然字字变转悉异互不雷同。耐人寻味的是，１９８９年一本由近２０人组成的编委会编辑出版的地方石刻碑帖《醉翁亭记》中，拓片影印件十分清晰的一句"临溪而渔，溪深而鱼肥"，释文竟同作为"鱼"字，而萧翁信笔所书却全篇准确无误，这也足以说明萧龙士这位老人知识渊博的书外功夫。欣赏萧龙士先生的《醉翁亭记》，此作虽不是一挥而就，却从头至尾穷变态于毫端，含情调于纸上，全篇犹如写意山水，"怪石奔秋涧，寒藤挂古松"，点画狼藉而气象一新，仪态活泼尤富生命力。看运笔，或断或连，连中有断、笔断意连、不激不厉，通篇笔意自然、气韵酣足。面对老人那么多形态各异的"乐"字，怎不令人宠辱皆忘、心旷神怡？美哉！快哉！
　　萧翁一生，德操懿范、书画精高。观其书作，横读竖读、左看右看，字里行间满纸都跳跃着两个生龙活虎般的大字："乐"和"情"；萧翁一生，爱国爱民爱艺术，乐此不疲、乐而忘怀、乐至仙逝；萧翁一生，留给了人间极为丰厚的精神财富。先生百岁时曾有一段谦逊而又中肯的自我评价："我书有天趣，碑味不足……溢美者不是知音，我自己承认的弱点，你为什么不敢详加分析，做到对后代有利？"这些话对艺术创作和艺术评论都具有振聋发聩的教育意义。联想到现如今的书画作品与艺术评论，过多缺失了认真负责、有的放矢的批评与自我批评，更多的却是过分的溢美褒奖，有些人演绎现代版的王婆卖瓜实可谓达到了极致，那真是竭力动用各种各样的资源、传媒、套路甚至是不择手段地粉饰、包装、鼓吹、传销自己或"自己人"，还容不得别人有丝毫的微词。对照萧龙士近百年如一日的宽以待人、严于律己，这些人真的一点不感到赧颜汗下乎？
    在纪念萧龙士诞辰１2０周年之际，我做为一名无党派无背景的省文史研究馆普通馆员，诚惶诚恐地忝列纪念活动组委会专家小组，怀着对萧龙士先生尊敬和怀念的心情，除日前遵嘱送了一件八尺十二字联语条幅外，兹又特地修改了十年前的拙作《乐书真情留人间》，藉此强调他的艺术品行、治学风范、为人待人的精神。窃以为，只有潜下心来以这位徳艺寿齐辉的老人为榜样，认真深入地学习、研究、实践并光大其品德精神，坚守正派为我、真诚待人、勤恳做事、承担责任、爱国爱党、努力奉献的本分，这才是最好最好的纪念。不知诸君以为然否？

    2009年10月25日于合肥观真斋
    （作者潘立纲，安徽省文史研究馆馆员）